放学路上
□郭宏冰
鸡西小学后面的山坡,不是山。奶奶说那是日本人霸占东三省时修建的防御工事。我们的操场,苍黄的天底下一轮半月形的空地,曾经是日本人操练的地方。其他的,有关屠杀、白骨、坟圈的故事,只能附着在我的想象之上了。
印象里的冬天,学校青灰色的围墙外面站着一排并不高大的榆树,枯瘦的枝杈上挂着几块随风飘举的白布,风想要撕裂它们,它们却顽强地缠绕着枝条打着转。其他的,无论如何,我都回忆不起来了。
比如一年里,那些下雨天,或者下雪天,奶奶是怎样一步步从家里走到学校的,又是怎样一步步走着把我们接到家里去的。她那时候大概有60岁了,她有没有淋雨,穿的是布鞋还是雨鞋,一路走下来,她的鞋窠里有没有灌饱了水。冬天的话,她是戴围巾还是戴棉帽子,或者什么都不戴,只是缩着脖子走在刀刃般的寒风里。
我真的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夏天,不冷不热的深北方的夏天。尚需是晴好的天气,奶奶来接我和妹妹放学。我读一年级,因为指甲缝里时常塞满黑泥,而迟迟没有系上红领巾。而我的妹妹,乖巧懂事,每一天放学时眉心上必然顶着一朵嫣红的梅花。我的班主任,那个眉毛画得又细又长的女人手里有一小盒红色的印泥,她还有一个柱形的橡皮,两边是梅花瓣的形状。只要是她喜欢的孩子,她就会印一朵梅花给他们。可是她不喜欢我,她总是放学后把我留在办公室罚站,直到奶奶领着粉嘟嘟的妹妹敲响办公室的门:“哎呦,我的大孙女又挨留了。”她才恍然惊醒有我这个人似的。然后笑呵呵地向奶奶告状,说我扒了男生的裤子,或者是上课时偷偷地往老师身后粘纸条。奶奶羞红了半张脸,仿佛犯了过错的不是我,而是她。老师说完后,她羞怯但不谦卑地自言自语道:“我觉得我大孙女没那么差劲呀。”
“哈哈。”奶奶干笑的声音特别的刺耳。
老师很不自然地拍了拍我妹妹毛茸茸的脑袋,“还是小的乖!”说完她便走了。我顾不上奶奶会絮叨什么,拉起妹妹的手一路跑到学校门口的小卖店里,把下巴支在透明的玻璃柜台上,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零食流口水,奶奶慢慢悠悠地走进来,她脸上的红光还未完全消散。她站在门口对我说:“小心冰棍吃多了拉肚子!”我点了点头,指了指橱窗里的糖果。妹妹也指了指橱窗里的糖果,这个傻丫头,只会模仿我。
一毛钱的糖果,我和妹妹可以吃一路。学校大门的右边是小卖店,左边是黄老师家的幼儿园。黄老师手里抱着一个淌清水鼻涕的小女孩,小女孩指了指我们手里的糖果,抿着嘴哭了起来。奶奶拿了一枚粉红色的草莓糖塞到那孩子手里,她便不哭了。黄老师看着奶奶笑,她认识奶奶,也认识我。没上一年级前,我一直在她这里上幼儿园。她向我招了招手说:“小元宝,你又挨留了吧?”
黄老师管她喜欢的孩子都叫小元宝,虽然幼儿园里的大多数孩子都是她的小元宝。可是她不这样喊我的妹妹(我的妹妹没有在她那里上过幼儿园),她叫她小丫头。这让我很快乐,仿佛黄老师只是喜欢我,只是爱我。我冲黄老师做了一个鬼脸,然后用黏糊糊的一双手抱住了她的大腿。奶奶急忙拉开我,说:“脏死了,手上粘着糖呢!”
黄老师笑着说:“没关系的。”然后用手指捏起粘在我嘴角边的碎糖屑塞到了自己的嘴里,故意砸吧砸吧嘴巴说:“哎呦,真甜呐!”我上了一年级,但我无比怀念在黄老师家上幼儿园的日子,想笑的时候就笑,想哭的时候就哭,想玩的时候,想打架的时候,我们随时随地都可以开始。即使我经常挂着满脸伤痕回家,即使我左脚的鞋子总是跑到右脚上,即使我什么知识都没学到,但是我玩得很开心!
回家的路,因为门前的小店,还有每一次都愿意在小店里慷慨解囊的奶奶,而变得快乐而短暂起来。一路走来,青灰色的围墙、矮趴趴的平房、错杂的街道,还有学校后面据说用死人的尸体堆起来的土坡都朦胧起来,甜蜜起来,有了糖果的余味。
我们走着走着便来到一条小河前,小河上的小铁桥,薄薄的,脆脆的,踩上去哗啦啦直响。铁板和铁板之间的缝隙,大得可以吞下一个鸡蛋。我攥紧妹妹的小手咚咚咚地跑过去,桥板摇晃着,桥身也摇晃着,像喝醉了酒的我的爸爸。我的奶奶甩开两片大脚板在后面追我们,边追边喊:“小祖宗呀,慢点慢点。”
我们是踏上探险旅程的孩子,奔跑是我们兴奋而欢乐的表达。我们不畏惧前路的凶险,是因为我们根本不懂得什么才是凶险。跑下小桥,我们一闪身便钻进另一间小卖店里面。
这间小卖店在小桥的左侧,黑洞洞的一间小房子,柜台高得我踮起脚尖才够得到。我们不常在这里买东西,奶奶只是说,这家不好。细问,又说,这家东西贵。有一次听高年级的两个女孩在门口聊天,一个说,再也不来了。另一个说,真恶心。一个说,他也摸你的脸了。另一个点了一下头。说,看来他们说的是真的。其实我听不太懂她们说什么,但是我很喜欢她们对话时的感觉,那种近乎成人化的腔调和神情让我有些向往。
后来,我去买了一次铅笔的铅芯。我说,我要一盒铅笔铅芯。一个老爷爷笑嘻嘻地说,你第一次来买东西啊?我点了点头,把两张皱巴巴的一毛钱递了过去。他把一盒黑色的铅芯盒递了过来。他脸上的褶皱像极了我递过去的那两张一角钱。柜台很高,我踮着脚,勉强露出完整的脑壳和一对眼睛。老爷爷摸了摸我杂草般的头发,又在我的脸蛋上捏了一把,他说,小姑娘,虎头虎脑的,真可爱!也许是想起了什么,我抓起了那盒铅芯撒腿就跑。跑了一会我又停了下来,我喘了两口粗气,拍了拍像小鼓一样砰砰响的胸口。有什么好跑的呢,终于有人夸我可爱了,不好吗?
小桥的左边是小卖店,而小桥的右边是一间游戏厅。游戏厅我没有进去过,其实我很想进去瞧瞧,只是想瞧瞧。可是我的奶奶死活拉着我的手不放,她说:“那是坏孩子去的地方,你敢去呢,我就告诉你爸打你屁股!”我感觉她说的是真的,所以我想归想却从没付出过行动。游戏厅的门前总是站着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他们站在那里,像等着做游戏的孩子。他们要么抽烟,要么嬉笑,要么互相打闹着追赶着四处乱跳。我觉得他们比我快乐,他们不要上学,不怕犯错误,也不会挨留。
我和妹妹在小店里转了一圈,柜台前挤满了黑压压的小脑袋。我们挤不进去就站在门口等奶奶。奶奶远远地看到了我们,脚步放慢了下来。奶奶的左脚刚跨上小桥,一个男孩的右脚刚好迈下了小桥。
男孩刚下桥,就被一个人从后面揪起领子提了起来。男孩两只脚悬空荡啊晃啊的就被带到了游戏厅的门前。拎起他的人把他像玩具一样丢到一个穿黑夹克的人身上,黑夹克揪起男孩的前衣领子,咬牙切齿地说:“就是你啊!你他妈找死啊敢欺负我弟弟。”
男孩懵了,说:“我不认识你!”黑夹克瞪着眼珠子说了一个名字,“我是他亲哥,这回你认识了吧!”。男孩皱了一下眉头,说:“我没欺负他!”“你没欺负他他会回家哭着说你欺负他,你小子骗谁呀!”黑夹克边说边在男孩的脑门上狠狠点了两下。
男孩比黑夹克矮了一个头,但是他的气势却没有矮下来。他说:“他骂我妈,我才修理了他!”黑夹克抢前一步,鼻子恨不得贴到了男孩的鼻尖上,他说:“你说说,他骂你妈啥了?”“骂你妈啥了?快说!”男孩把鼻子挺直了,真的碰到黑夹克的鼻尖上了,说:“骂我妈就不行!”
“不行是吧?”
“不行!”
“不行是吧?”黑夹克又问了一遍。男孩答:“就不行!”话音刚落下,男孩的鼻子上就挨了一记重拳。黑夹克大喊一声:“给我揍他!”几个人就冲了上来。
我的奶奶也冲了上来,一手拉住一个,躲瘟神似地护着我们往前走,边走边说:“快点,快点!要下雨了。”我看了一眼天,好像是有一片乌云刚好飘过来。走了几步,我突然挣脱她的手,又往回跑。游戏厅的门前已经围起了高低错落的一堵人墙,我还没挤进去,就听到“啊!”的一声尖叫,凄厉惨烈,像有人对着我耳边出了一记勾拳。然后人群里一阵骚动。我拼命向里面挤,有人拼命向外面挤。终于,我挤到了最前面。终于,我看到了黑夹克。
我只看到了黑夹克,只有黑夹克。此刻他捂着自己的腰,双膝弯曲,慢慢地慢慢地栽倒下去。他的腰上有个黑洞,正在汩汩地冒着鲜血。其他的人都跑了,那个男孩也不见了踪影。人群纷乱,男女混杂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来:“要救救他吧!”“他也许会死的?”“他是活该,有人生没人管的东西。”我还听到另外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要报警吧?”“这种刀伤只能送人民医院啦?”“这个孩子好像是附近街道老陈家的大小子吧?”“他爸好像前几年出车祸死了,他妈不就在街前的纺织厂工作吗?就整天黑着脸的那个”——
好吧,那可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没有手机,没有公用电话亭。更不会有随处可见的汽车、摩托车、电瓶车。声音渐渐熄灭,人群也渐渐消散了。黑夹克在地上呻吟着,他的额头上很快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我在人群里看到了很多张熟悉的脸,那些每天在放学的路上偶尔遇见的熟悉的脸。我隐约还看到了黄老师,她啧了啧嘴巴,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黑夹克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的白脸和他的黑夹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奶奶终于抓到了我,她拉起我的手要带我离开。我突然拉住奶奶的手说:“奶奶,你救救他!”奶奶狠狠地攥紧我的手,她还是说:“快点回家去,要下雨了!”我用两只小手合力抱住奶奶的大手掌说:“奶奶,没人救他,他会死的!”
一些目光像乌云一样飘了过来,奶奶的脸比刚才在学校办公室里红得还要厉害。我屁股往下沉,摆出了一个扎马步的姿势。我抱着奶奶的手摇晃着,眼睛里是满满的祈求。奶奶的嘴上还是那句:“马上下雨了,赶紧回家!”然后她愤怒地像拖一条死狗般磕磕绊绊拖着我走。我被拖出几步后,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一哭,我的妹妹也跟着哭了。我说过,她最喜欢模仿我。
我感觉自己真的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奶奶从来不会这样对我的。她不会拒绝我的任何要求,她是我最好的奶奶,最慈祥的奶奶,最爱我的奶奶。我哭,我使出吃奶的劲哭。周围的人带着一团团乌云聚拢过来。游戏厅的老板娘听见杀猪般的哭声终于探出了脑袋向外望了一眼,随即便把窗户关上了。
奶奶软了下来,说:“你乖了,先回家,奶奶要把你们安全送回家才能救他呀。”我发了憨症,继续大哭道:“现在就救!现在就救嘛!”奶奶劝不动我,又拖不走我,不得已在我屁股上拍了两下,道:“越大越不听话,起来回家!”我想只要不是靠吹气长大的人都应该有这样的经历,孩子在孩子气上来的某个瞬间就像被恶梦魇住了。梦里你清楚地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梦,这不是真的。你想从梦里挣脱出来,但是无论怎样努力你都无法睁开自己的眼睛。当下,我也是这样。我知道要下雨了,似乎真的有那么一丝丝的雨点已经打在我的头上了,但是我就是不想回家,我要完成我的心愿。在我眼中,这就和要买小卖店橱窗里的糖果一样的简单,只要我向奶奶要,奶奶便会买给我。于是我继续哭,拼命哭。直哭到奶奶的眼泪也要出来了。
男女混杂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谁家的孩子呀,哭得好伤心的。”“老太太赶紧领孩子回家去,别让她们哭了。”“唉,现在的小公主、小皇帝都被惯坏了。”“一家就生一个了,谁不惯着呀——”
就在这时,几声短促的车铃声响起了。小桥左边那个小卖店里卖东西总是笑眯眯的老爷爷出现了。他骑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绕过拥堵在马路上的人群。他嘴里一边喊着“借过啊借过”,一边努力按着车笼头上的铃铛,铃铛又发出了几声混浊而锈蚀的响声。三轮车跌跌撞撞来到了黑夹克的身边。老爷爷扶起黑夹克,把他扶上车,然后他看向我们。他对着我们说,你们谁能跑个腿?
我抽搐了两声,没说话。我们后面的“我们”也没说话。他接着说,他家就住在鸡西小学对面那排平房里,谁能去通知一下他妈妈呀!他家姓陈,打听一下就知道了。告诉他妈妈到人民医院来找我们。我茫然地看了一圈身边的“我们”,似乎听到了乌云飘散的声音。
我和“我们”都闭紧了嘴巴,不再哭也不再说话了!空气里有顽皮的风吹来吹去。
“我去吧!我去通知他妈妈,你快带孩子去医院吧!”是我奶奶。是的,是的!是我最好的最慈祥的最爱我的奶奶。老爷爷看了一眼我的奶奶,点了点头,弓起身子骑着车走了。
奶奶把我们领到桥畔小卖店的房檐下,告诉我们要原地不动地等她回来。妹妹不哭不闹温顺地点了下头,我抽抽哒哒地也点了点头。几个孩子和大人围了上来。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告诉奶奶,他们家就在第二个巷口右转的第一家,当院种着一颗大柳树。他妈妈我们认识的,整天黑着张脸一笑不笑的,吓死人的,我们都不高兴去他家找他们兄弟俩玩。
男女混杂的声音又一次传来了。“那个女人也可怜的,一个人要抚养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又都不省心。”“大的是个混混,小的好像智商有问题的?”“我看着挺精神的呀。”“是有问题的,我儿子告诉我,那个小的每次都考班级倒数第一名。”
奶奶突然说:“你们中的哪个能不能替我跑一趟,你们比我熟悉,我还要送两个孩子回家呢,眼看就要下雨了。”
人群里一个秃脑门子的男人接口道:“我倒是真想替您老跑一趟,可惜我是个单身呀,您老知道的,寡妇门前是非多。”说完他笑了,“哈哈”“哈哈”,人群也跟着哄笑起来。
奶奶回身拍了一下我的头,说了句:“死丫头,再乱说话看我不把你嘴巴撕烂了!给我看好你妹妹!”说完,她撇开两张大脚板朝鸡西小学的方向走去。几个孩子跟了上去,热情地像是在给奶奶指路。
风带着一个人的叹息声隐隐地吹过来:“唉,还是好人多啊!”
一滴雨、两滴雨砸落在我们脚下的土地上,真的下雨了。我和妹妹躲在桥畔小卖店的屋檐下,看着雨水成珠成串地顺着房檐流淌下来。
天黑了,不远处那片矮趴趴的平房亮了几盏灯,又灭了几盏灯。奶奶还没有回来,而我也不知道,很多很多年过后,我居然还记得这个夏天,这个唯一的放学路上的夏天。
郭宏冰,80后。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江苏省签约作家。溧阳市作协副主席。2009年开始创作小说,先后在《翠苑》《北方文学》《雨花》《福建文学》《小说月报》等发表小说散文多篇。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