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脱
□夏小芹
【1】
我感觉快要死了,身子轻飘飘的,像羽毛从旅馆顶楼跳下去,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无数的手指抚摸着即将脱离躯体的灵魂。我的身体将会穿过一楼的雨棚,在头颅开花之时,我将会感受到死亡前一刻的快慰,眼前会闪现绚丽的光芒,那光芒中有一个洞口,我的灵魂向洞中飞去,我想那一定是通往天堂的道路。
我在虚幻中飘上了云端,轻得如一片羽毛。我游荡到儿时的村庄,环境、气味以及鸡鸣狗吠是那么熟悉。村口的水泥路在月光下如同一条银蛇,穿过黑夜的雾气我来到曾经和王二狗打架的地方。这里豳草齐膝,不远处是若隐若现的坟茔,草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似鬼魂低语。我停了下来,耳边又传来王二狗谩骂的声音——你就是个杂种,是爸爸跟女儿生的杂种!
【2】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脸上,让我感受一丝暖意。当我睁开眼睛时,一片五彩斑斓。我眨了眨眼睛,以为来到另一个世界。我挣扎着,头痛得要裂开。视线渐渐清晰,屋子里的陈设如旧,墙壁上挂着我和芳的婚纱照,她嘴角上扬,带着一丝揶揄,我恨恨地看了她一眼,才发现自己还活着。
我的耳边总有个声音喋喋不休,你是捡来的,你是你母亲跟你外公生的……这魔咒挥之不去。我拼命地用拳头捶打着头颅,心中的怒火重又点燃。我举起酒瓶死命地灌了一大口,踉跄着来到父母的卧室,直眼瞪着挂在墙壁上父亲和母亲的遗像。父亲表情严肃,那眼神一下子看穿了我。我瘫坐在椅子上,眼泪夺眶而出,父亲离世的情景一下浮现在眼前。
那天夜里,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要小便,用巴掌拍着床沿。侍弄好后,我扶他躺下。他合上眼睛,我躺回墙角的椅子上很快睡去,做了个梦。梦里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让我叫他父亲,我不肯叫,他抓着我的衣领像拎小鸡似的拎了起来。我双脚悬空,拼命地蹬着脚,挣扎着,就是喊不出声。这时,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影子在我耳边低语,他是你父亲,也是你的外公。我愤怒地看着那个男人。这时父亲出现了,跟那个男人打了起来。瘦弱的父亲根本不是对手,很快被对方击倒。我看见倒下的父亲嘴巴在动,听不见他说什么……我醒了,起身走到父亲床前,发现父亲惊恐地睁大眼睛盯着白色的天花板,氧气罩里充满白色雾气,呼吸变得急促。我吓坏了,叫他,摇他。忽然发现,连着氧气罩的管子挂在床沿上。原来扶父亲小便时,我不小心把氧气管弄掉了。我手忙脚乱地插好氧气管,父亲这才缓上劲来,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闭上了眼睛。看着父亲,我的脑海里又出现梦中的情景,胸腔里顿时涌起一团火。我怨恨父亲为什么把我抱回来。我被这可怕的梦激怒了。弄死他,弄死他,为什么把我抱回来?为什么让我遭受这种耻辱……一种声音在撞击我的耳鼓。我着了魔似的,想干点什么。当我的手伸向父亲脸上的氧气罩时,父亲的眼睛睁开了,那眼神似利剑直刺进我的心脏,令我无比惶恐。我装作贴心的样子掖了掖被子。我一直坐在父亲的床前守着,后来实在撑不住了,趴在床沿睡着了。
我被值班护士叫醒,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父亲的脸上没了血色,被推进急救室。
一会儿,医生出来叫我见父亲最后一面。父亲身上插着许多管子,紧靠着他坐下,我并不关心他的生死,只想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父亲瘦得皮包骨头,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我,似有话要说。我等着他开口,可是他的眼神突然涣散开来,头一歪,断了气。他双眼却睁着,嘴巴也张开着。
照片中的父亲,一如在世之时严肃地看着我,嘴巴微张,似乎有话要问我。母亲依旧用慈祥的目光抚慰我。他们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剑兵,你当然是我们的儿子,是我们的儿子,是我们亲生的!我把手里的空酒瓶狠狠地砸向墙壁。你们一直骗我!到死都在骗我呀!
我想到了死。我努力地撑起身子,却像蚂蟥一般瘫在地上,沉重的脑袋挂在胸前,大口大口地吐着浊气。我拼命地呕吐着,屋子里弥漫着难闻的酒味。我的五脏六腑似被掏空,我想,是不是快要死了。我多么渴望得到解脱啊!一个声音一直在对我说,你必须死,必须!我抓起一片碎玻璃,想划手腕,让流淌在体内的肮脏血液一点一点地流尽。可是我没有勇气,我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哭声引来对门那个满脸雀斑的女人。她先是不停地敲门,接着大声喊我的名字。她突然闯了进来,原来门一直没锁。我大声地吼道,你给我滚出去!她大概被我的样子吓坏了,尖叫了一声慌忙扭着肥胖的屁股跑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头昏沉沉的,双腿似灌了铅,僵硬麻木。我双手紧抓着床沿,挪着双腿去卫生间。走到镜子前,我吓了一跳,镜中的男人,头发杂乱如草,脸色蜡黄,眼眶深陷,嘴唇苍白,四周布满胡茬。看着镜中的人,我在问自己到底是谁?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我甩了甩头,把脸埋在水中。
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我打开手机,看到无数个未接来电。我打开微信,主任的骂声从手机里跳了出来:好你个萧剑兵,竟敢骗我,说请两天假,人死哪去了?
我又按了下一条语音:再不回话,你就被开除了!
我抬了抬大拇指,按了另一个对话框,竟是女儿潇潇发来的。潇潇不会玩微信,还是上次我教她的。估计打不通手机,才用微信联系我。我按了一下,是丈母娘的声音:剑兵啊,你去哪了?王主任打电话来,说你请假了,手机又打不通,潇潇也……话还没说完就断了,估计是操作不熟练,或许是被潇潇抢过去了。唉,真难为她老人家了。下一个语音是潇潇的:爸爸,你快回来吧,我想你。爸爸,我做了个梦,梦见爸爸不要我了……
我对着手机笑了,我把笑送给了我的女儿。潇潇的声音燃起我对生活的希望。我按住手机说道:放学我去接你。
阳光照在我的身上,影子在脚下。我看着影子,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话。
【3】
是什么时候,我有了寻找亲生父母的冲动呢?那天,我梦里出现的女人似曾相识,她总是笑盈盈地看着我。在婶娘的指点下,我独自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个年轻女人把我迎进屋子。屋里挂满照片,有彩色的,有黑白的,居然还有我小时候的两张照片,那两张照片被放得很大。女人满脸慈爱,说她一直盼我来看她。我递给她一件又一件礼品,奇怪的是竟然是一块块卤肉。离开前,女人拿了一百元钱塞给我,我没收下。在回头的路上,我看见父亲,喊了他一声,但他不搭理我,只顾跟人说话。就在这时,婶娘突然出现在我跟前,惊得我一身冷汗……
婶娘早已亡故,小时候我喜欢到她家里玩。12岁时,我们一家迁到城里,之后很少见到她了。她病逝后,父亲回了趟老家,那时父亲身体尚好。几年后,父亲和母亲先后离世,婶娘的儿子都赶来奔丧。
白天上班,晚上我一人随便弄了点吃的。屋子里到处是随手扔的衣服和杂物,卫生间里弥漫着臭袜子的味道,盆内堆着几天来换下的衣服。我走进卫生间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镜子,里面却出现了父亲的面孔。我慌忙逃回卧室,卫生间里传来嘀嗒嘀嗒的水声。父亲临死的样子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他总是对我怒目而视,似乎在追问我,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我惶恐之时,耳边有个声音响起,你是抱来的,快去寻找你的亲生父母!快去!
我深吸一口气,扫视着空荡荡的卧室。我习惯了没有女人的生活,习惯了一个人睡在一张床上。芳早已离开这个家,她嫌我穷,嫌我没本事,没出息。我们三天两头地打架,我受不了她毫不收敛的行为,受不了她花枝招展的怪样,受不了她泡在麻将桌上整夜不归。我俩打架时,女儿潇潇在一旁拼命地哭喊,爸爸妈妈你们别打了!之后芳先是好几天不回家,后来彻月不归,再后来提出了离婚。我没答应,我舍不得潇潇,她才9岁。好在丈母娘还不错,管不住自己的女儿,觉得对不起我,就把潇潇接过去照顾。
自从父亲死后,我离开了原单位当了客车司机,往返于本市和Z市,单程20多公里,一天5趟。父亲在世时是一镇的镇长,我高中毕业后,他就托人在市里一家事业单位给我谋了一个职位。我从小被父母宠惯了,在单位上不知道跟同事如何相处,因而备受排挤和冷落。我性格固执,遇事不拐弯,谁惹我就跟谁急。父亲为这些常常训我,替我打招呼。我嫌他多事。他去世后,我跟领导对着干,最后被炒了鱿鱼。芳气得骂我神经病,不想跟我过日子。我想通了,你玩我也玩,各玩各的,互不相干。有一次,我带着一个女人去宾馆开房,不料在楼梯上撞见一个胖男人搂着芳的腰肢。我如雷电炸顶,接着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眼里瞬间燃起一团火苗。芳却淡定得很,头歪在胖男人的肩上,扭着水蛇腰,竟然翘起兰花指朝我身边的女人点了一下。就这么一下,我就被她打败。我还没有缓过神来,芳倚着那个胖男人,从我身边走过,楼道里弥漫着芳身上散发出来的劣质香水味。
我走进父母的卧室,用脚把地板上的杂物朝边上踢了踢。书桌上的玻璃台板下,压着我们全家人的照片。书桌左边的抽屉一直锁着,父亲去世后也没打开过。
我找来一把螺丝刀,两三下,锁就“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抽屉里有两本笔记本,黑色的塑料封面上有灰色的霉斑。我用手掸了掸,翻了翻。一本是记账本,另一本是父亲退休后写的笔记。我回到卧室,钻进被窝,仔细翻阅。记的多是居家过日子的琐事,有潇潇乐事,也有种植的花草,再就是一些感悟。我希望找出点蛛丝马迹来解开心中的谜,奇怪的是,父亲只字不提老家的人和事,仿佛很多年前我们全家从那里连根拔起,此后再无瓜葛。父亲为什么只字不写,是不是在回避什么呢?
翻到最后,我把笔记本朝床头柜上一扔,抬头看着吊灯发呆。有关我的身世,父亲没留下只言片语。以前我也问过母亲,母亲一个劲儿地否认。记得有一年春天,我一个人爬到人家枣树上偷吃枣子。无意中,听到树下农妇的对话。起初,我以为是说别人的事,再后来,听到我的名字。我一惊,屏住呼吸,在树上不敢动。回来后,我把听到的跟母亲讲了,她抹着泪,哭诉着自己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还被亲生儿子误会。从此我再没提起这件事,但心结一直在心里没解开。
我直起腰,从烟盒里捏出最后一根烟。我的目光落在了账本上,封底有一行字吸引了我:宜兴市双居镇北新街和桥村居建香1980.7.22。居建香,应该是女人的名字,那一串数字竟是我的出生日期。我的心狂跳不已,感觉快要窒息。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父亲拼了命要离开老家,他一定在逃避着什么。一直藏在心中的谜似乎快要揭开,我却突然后悔不该撬掉那把锁,不该翻阅父亲的笔记。我的双手在颤抖,大脑一片空白。是信还是不信?我想救赎自己,不能再在虚幻中度日。我的身世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我相信自己是领养的,但我的亲生父母一定不是别人说的那样,世间怎会有人干出那样的事?
【4】
到了单位,在食堂吃了一碗面条后去停车场。两个同事凑着脑袋说话,见我走来就不吱声了。我脸一沉,瞪了他俩一眼,上了车。
我看了看时间,起身扫视了一下车厢,差不多满了,便戴上墨镜,发动起车子。这一天在两个城市间往返着,我的脑海里总浮现出婶娘和梦里的女人,有一次差点儿和对面的车相撞。几天来我总是心神不定,好几次差点出事。与其煎熬,还不如把事情搞清楚。收班后,我走进王主任办公室。
萧剑兵,又来请假了?
是啊,我要请假!我一屁股坐在王主任对面的椅子上,跷起了二郎腿。
你小子一天到晚就想着请假,是不是明天又想着到哪鬼混?主任瞪了我一眼。
我有事,要请三天假。
什么?三天?你们这条线路老张请假。你再请假,我上哪调人?
我耸了耸肩,老张能有什么事?从其他线路调人过来不就行了?
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人家老王死了丈母娘,回去奔丧,难道你家也死了人?主任没好气地说。
我被他噎住了,想了想,叹了口气说,跟死了人差不多,你就赶紧批假吧。
【5】
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我忘记是怎么走进村子,又是怎么遇上老人的。我又紧张又激动。天色晦暗,分不清白天还是夜晚,仿佛在梦里。我跟着老人来到一处破旧的屋子前。门前杂草丛生,满目荒凉。见此景,我的心凉了半截。
居建香这畜生,哪算个男人,真是猪狗不如!
听了老人的话我才明白,居建香原来是个男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家还有人呢?
早没了,一个女儿也死了。他老婆年轻时得了急病死得早,丢下个精神病的女儿跟他过。居建香白天外出干活时,把女儿关在小屋里。一边说着,老人带着我从屋前绕到屋后,只见有一间连着主屋的小屋,有破旧的木门旁,还有敞开的小窗,窗户和屋檐结满了蛛网。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从窗内伸出头来,她的脖子似被无形的手捏住。她睁着一双无助的大眼睛张望着,眼睛黑幽幽的似深井,一直盯着我……盯得我头皮发麻,那个曾经给予我生命的女人,难道是她?
老人一直在跟我说话,我听不清他说什么。老人见我没有反应,闭了嘴,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我,仿佛我是一个怪物。
过了一阵子,老人又说,万万没想到,这畜生晚上竟动起女儿心思来,把女儿的肚子搞大了……
我一身冷汗仿佛从恐怖的梦里醒来的。我不知道是怎样逃离的,当我转身回望那村庄时,发现天色亮了起来,村庄后面有一座大山,像一大块乌云遮住了天空的一角。
【6】
天下着小雨,秋风袭来,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梧桐叶子被风吹落一地,在马路上翻滚着,我内心一片荒凉。我觉得死了一次,不知为什么又活了过来,像一条流浪狗继续在人世苟活。
我总是答应潇潇接她放学,可总是让她失望。我不能再这样了,我突然意识到,潇潇是我生活在世上的唯一理由。
我老远就看见瘦小的女儿孤零零地站在马路边,她也看见了我,小脸上洋溢着兴奋。看着女儿的脸,那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你体内流着肮脏的血液,你女儿也是,你不能让这肮脏的血液延续下去,不能……
我不禁哆嗦起来,电动车竟然晃动了一下,差点儿摔倒。
我把车子停在路边,蹲下身子,看着女儿问,想吃什么?爸爸给你买。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有爸爸陪着就行。
我用手摸着女儿的小脸,心里叹了口气,也许我们真不应该留在这世上。对了,她喜欢吃烤鸭。我对女儿说,带她到马路对面买烤鸭。女儿乖巧地跟着我,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容。
当我们从一辆面包车旁经过时,车内扔出一包东西,“啪”的一声,一堆瓜子壳散落我脚下。车窗关上了。我趋前用拳头敲了敲车窗,什么素质!车内没反应。女儿摇了摇我的手,示意离开。我狠狠踢了车子一脚。拽着女儿向马路中间走去。这时,左前方一辆越野车疾驰而来,在我愣怔的当儿,那个声音又出现了,急促地催我,快点,快点,要不然来不及了。我着了魔似的拽着女儿迎着车子走去。在女儿的惊呼声中,我全力推开了她。“呯”的一声,我被撞飞了,我的嘴里涌出咸咸的味道。潇潇拼命扯着我的衣服,哭喊着。我凝视着女儿的小脸笑了。那个讨厌的声音再也不会出现了,西边的晚霞多么绚丽,迎着它,我的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