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老师
我对老贵族的理解,始于认识了易老师。他身上那种宁倒酱缸,不倒酱架子的秉性,叫我怎么忘也忘不了。他有资格做他的老贵族,因为他是老镇人。老镇人是什么意思?就是正儿八经的镇上人,市民户口!我们乡下老人都说,三世修不到城脚跟。在我眼里,小镇就是名副其实的城脚跟。
易老师的前院,就是贵族的小花园。花卉品种繁多,叫我这个刚进入小镇的乡下人,视觉的转换上真有点措手不及。南墙的花圃里是月季,春天就开花,花骨朵特别多,花期又特别长,好像能一直开到秋天都不败。“若不修剪,立冬后,肯定也能看到楚楚动人的月季花。”立冬之前,易老师手里握着一把大剪刀,毫不留情地剪掉老枝,一边对我说,“为了来年能看到更多更好的花,只有忍痛割爱了。”东墙是一株紫薇,扭扭曲曲的枝干,总让人想到那些蹒跚学步的孩子;谓予不信,你伸手挠挠,它就会浑身颤抖,咯吱咯吱笑个不停。东北一隅,则是一幅幽雅的竹石图,绿竹亭亭玉立,假山朴拙沉静,是易老师就地取材,用炭渣垒筑而成。院子的中央,是一张四角方方的石桌,上面摆着雀舌松、五针松、腊梅、兰花等盆栽。走进易老师的院子,每一种植物,在我面前都是一本新书,而易老师一张口,自然成了植物博士。
易老师有一台红灯牌的老式收音机,别人都用上了收录机,他还是玩他的收音机。他是政治老师,所以他关注时事,每日新闻联播他是不能放过的。还有他喜欢听淮剧,那时,大街小巷都在风靡邓丽君的歌,年纪轻轻的他依然喜爱听淮剧。我每次登门,收音机里放出来的多数是一唱三叹的老淮剧《河塘搬兵》。
易老师跟我一样,都有一颗可爱的童心。那时候我在埋头写诗,易老师在埋头考研。诗歌是文艺的女王,我为此骄傲,走路把头昂得老高老高;研究生是小镇上空的卫星,易老师走路不仅将头昂得老高老高,还将双臂甩得老高老高,雄赳赳气昂昂凯旋而归的样子。
我的诗没写好,诗人自然没有做成。我知道自己对缪斯的爱是一厢情愿,缪斯不爱我,我便放弃了。易老师考研就像我写诗一样不走运,四处碰壁,但好在今年考不上,明年还可以再考,明年考不上,后年还可以再考。1990年代,易老师任职的学校,几乎年年有教师考上研究生,易老师执着地不信自己考不上!
其实易老师坚信自己能够考上研究生,是有他根据的。因为当年他高考就不顺利,平时成绩呱呱叫,临到考场大脑就犯糊涂,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八年抗战,终成正果!我见过许多高中生第一年高考失败,就一蹶不振,灰溜溜败下阵来的。复读八年,是需要怎样的一颗强大的内心来支撑啊!我不能不敬佩易老师!
跟易老师一般大的同龄人,都先后娶媳妇成了家。我结婚较晚,28岁才成家,差一点把父母急坏了。可易老师不急不躁,因为他心系一处,正在埋头考研。有时我忍不住旁敲侧击,作为一个朋友忠告他,“找对象要趁早,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易老师先是一愣,随后仰天大笑。“你不必替我担忧,我考上研究生,什么样的对象找不到呢?”他越说越激动,在他鸿鹄般的眼神里,我分明成了“燕雀”。
每年到了八月半,下午放学后,我回家都习惯顺拢易老师的家。看他一个人在家,我就说,今晚到我家过节吧。“不用不用。”易老师笑笑,“今天晚上学校带青年教师过节,也有我的一份子啊!”我突然想起来,易老师的学校有个光荣的传统,每年中秋节晚上,都要将没有成家的青年教师召集起来,聚个餐!当易老师45岁时,他仍然跟一帮20岁的青涩毛头小子一起团圆,赏月,吃月饼。听说每次聚会,老校长面对两个圆桌的男女单身族们,都要扯高嗓门儿,激情洋溢地把易老师夸上一两句:“易老师以事业为重,不耽迷于爱情,堪为青年教师的表率!”一片热辣辣的掌声,把满面红光的易老师捧上了天。捧上天的易老师,一下就变成了李太白,他抱拳行礼,然后豪情万丈地吟诵《将进酒》,句句铿锵有力,字字掷地有声!
考研的法定时间是冬天,成绩到来年春天才能揭晓。所以每年考试后,我都跟易老师一同期待着春天的到来。可每个春天都与易老师擦肩而过。八年抗战,易老师考研没有成功。每次都是英语差十几分,拖他的后腿。我劝他,拿钱托人打点关系,可以读差一点大学的研究生。但易老师倔!非南大不读,非公费不上!考研没有成功,并没有影响易老师找对象。46岁时,魁梧高大的易老师娶了个26岁的姑娘,还是一个当中学教师的同行呢。人们都惊叹,易老师比他的媳妇整整大20岁啊!
看看易老师有多得瑟吧,他走路甩着膀子,昂首,挺胸,阔步向前,俨然国家元首检阅仪仗队。与国家元首不同的是,易老师在老街上走过,他总是微笑着,满面春风,亲热地跟两边的熟人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