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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胡葱一样生长——读海飞中篇小说《秋风渡》

2016-07-15 09:26:24

    □王 晓

    胡葱,生于乡下田埂,随性又大方,泼皮又坚韧。海飞的中篇小说《秋风渡》就给我们描述了一个像胡葱一样的女人——招娣。这是一篇很有意味的小说,断断续续翻读两遍后,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秋风渡》讲的是旧上海的尘世,乱象繁生,个人在时代浪沙裹挟下,完成生下来、活下去的使命,像胡葱,野性大,死不了,生猛有力,作者在这个中篇里还有一些东西是我喜欢的,比如英雄美人的情节,比如浓郁的老上海氛围,还有轻缓节制的叙述,最重要的是小说从头至尾满溢的悲悯情怀,人生如梦,美梦不骄,噩梦不怯。有人追着前方一盏叫希望的灯,兴致勃勃地赶扑过去,一路昂扬,最终哭笑不得;有人像一只暖壶,与每一个相遇的人互相取暖,在不测的旅途,将人生一段段分解开来过。主人公招娣就是后一种。

    作者海飞我不够了解。我是粗糙的读者,常常只观赏鸡蛋,不在意下蛋的母鸡。拍案叫好的,才会想知道那只母鸡是谁。

    海飞,1971年生,差不多是我们的同龄人。一个同龄人,写几十年前的上海旧事,血腥又迷人,惊恐又家常,让我们像观看画面已经泛黄的老电影,恋恋不舍,功夫了得吧。世上真有才华二字,把人与人区分开来。再一了解,这个海飞不得了,曾获人民文学奖,他左手小说,右手影视,电视剧《旗袍》看过吧?《捕风者》一定也有耳闻,这些都出自海飞之手。他对旧上海及石库门里的情感熟悉得很,写起来游刃有余,像一位冷静的放映师,聚焦旧上海的恩怨情仇,将普通的人生片段慢慢放给你看。

    嵊县是绍兴下面的一个县。有一个流行颇广的说法:绍兴师爷,嵊县强盗,概括所属地人的性格特点。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滩横行一伙专门绑架阔佬的亡命之徒,这伙人就来自嵊县,时常做出惊天动地的案子来。主人公招娣就是嵊县崇仁镇的,虽是女流,也是狠角。

    来上海之前,游方和尚给她算过一卦:小船荡荡,荡出崇仁;福兮祸兮,永不回头。果真,她再也没有回去。养父阉猪路上捡了她,这个人打小就不爱说话,常跑戏班听戏。养父得了黄肿病需要35块钞票,正巧有个人为上海的白老板找小,招娣先求青梅竹马扎花圈的根灿,人家也怯怯地答应了,等了两天就是没送钞票来,招弟就收下了白老板的钱。招娣去大上海那天,河埠头,根灿赶来送钱,埋怨招弟等不了一歇歇。招娣讲阎王不等他爹,一歇歇工夫,钞票就变废纸了。从此,嵊县的那个招娣不见了,另一个招娣在上海生活,住处是一个叫秋风渡的石库门。

    白全喜白老板又老又病,家底不薄,开浴室,有老虎灶,另外还开一家南北货品店,17岁从泰兴到上海讨生活,练就的眼力不会差。小女儿在北平念书,可惜大女儿一死,他也死了一半。他找的这个招娣是三房,冲喜的,年龄正可当他闺女。事实上,他也一直恍恍惚惚拿招娣当大女儿养。白全喜带领招娣见各房:大房王家宝无声抽烟,安静如画,是阴郁的;二房杨巧稚欢快如雀,爱看书,爱喝咖啡,爱听留声机。白全喜从未碰过招娣,就是喜欢给她梳头,像父亲给女儿梳头一样,这让从小被父母遗弃的招娣心里有了暖意,她对药罐子白老板也亲,卖在这里,她不感到委屈。

    不几天,招娣就在仙浴来浴堂收竹筹。不足一月,安盛帮的安老大,被人宰杀在浴室的特别间里,招弟目睹他的徒弟来凤鸣杀气腾腾追刺客的情景,风吹进招娣的骨头里。

    安老大的事,遗孀金丽贞怪罪招娣,只因她与来凤鸣碰撞导致来凤鸣没有追上刺客,来凤鸣用自己挡在招娣面前救了她。招娣被金丽贞打断的半颗牙,至死都装在来凤鸣的衣角里。师娘金丽贞怕来凤鸣飞了,低首求招娣,招娣说钱和人两样她都不选。在刀刃上行走的人惜情如命,招娣的态度,犹如踩在金丽贞的尾巴上,疼,但不丧命。

    招弟后来结识姓楼的军人,八十八师连长楼国栋,两人喝咖啡时目睹职业杀手金丽贞和来凤鸣的合作,不是凶手,却常在命案现场,总是不吉利。

    楼国栋死在战场,招娣和他生的孩子,姓白,招娣说要为把她当女儿看待的白全喜留个姓,做人得有良心。后来日本商人光夫租住在秋风渡,天长日久和招娣成了一家,生的女儿姓楼,这又是为楼连长留姓。日本战败后,光夫被人揪出来,认定他为汉奸,整日忧心忡忡,后来苏州河里就浮起了他的尸体。一直帮招娣平事,一直想娶招娣,又担心自己活不长的来凤鸣,在批斗中被得罪过的人乱棒打死,儿子国生托付给招娣。招娣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继续行走石库门弄堂口。

    小说是好看的,我无意拙嘴学舌复述。海飞擅长讲故事,开篇就是黑帮头目命丧浴室,惊心动魄。一个乡下刚来几天的女人撞见这一幕,牵连进来。这种牵连,不紧不慢,不那么重要,也并非不重要,连环中的一环,没有招娣不行。由招娣才串联起一系列的人物:黑帮头目那有情有义的妻子,头目手下的徒子徒孙,小头目类属于上面响当当的大头目各色人等。那个叫来凤鸣的徒弟是爱招娣的,招娣的爱又在哪呢?是填房冲洗的白老板,是浴室遇见的楼连长,还是来上海做生意的日本商人光夫呢?游方和尚一语成谶,这辈子她要嫁三次的,一切非她掌控,她被命运裹挟前行,所能做的,只是守着乡下人最基本的处人遇事的准则,以人心换人心,不让自己在大上海的污泥浊水里面目全非。

    吸引我的因素还有一个,那就是招娣这个人身上的人性美。故事里的招娣只身一人,作为填房,从嵊县乡下来到大上海,人生地不熟,是弱者。奇怪的是,从头到尾不见她哭,也不见她笑。但是这个人让人觉得暖,觉得亲。

    卖身救父,这个父还是养父,讲义气;每个孩子都不跟生父姓,都为纪念先前那个共度苦海的人,讲情分。招娣对二房的好,不讲条件,喜欢二房的性格,纵着她,不吝钱财,不悔二房后来对她的种种卑劣行径。她和封闭自己的大房磨合也不难,风雨飘摇之际,两个人搀扶度日,点点体恤积攒起来,就有了过命的交情。她是名义上的三房,二房是她的闺蜜,大房好比大姐好比母亲。动荡年代,几年光阴,招娣先后嫁三个男人,她不是贞洁烈女,她敢爱不愚,不忘初心。

    故事的结尾,她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和来凤鸣的儿子,在老石库门的弄堂里,坚韧地朝前走,她就是自己的希望,也是儿女们的希望,她和她的儿女们都是胡葱,活下去不是问题,活得也不会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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