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巷
站在巷口,我茫然得就像姜二家的那头羊。
那头羊被姜二从田里牵回来的时候,巷里的孩子呼啦一下围了上去。他们稀罕。快到姜二家门口的时候,羊闹了情绪,不肯走,还露出一脸的迷茫。姜二折了根柳条抽打它几下。羊也不示弱,屙了一滩黑豆似的东西,把周围人弄得哈哈大笑。没有想到,30年后,我变成了它。
巷里很少有这样的清冷和空荡。除了阳光和空气,一切变得很陌生:栽了没多久的香樟树,油光锃亮的瓷砖,还有无所不在的水泥路。我把熟悉的东西找了好几遍,它们都躲了起来:炊烟、草垛、榆树、苦楝树,还有被鞋底磨得光亮的青砖路。
巷子里我最熟悉的是空气。它跑起来,我们喊它风。风吹到脸上,清凉,和30年前没有两样。风是不好得罪的,它来无影去无踪,会在某个时候跟你算总账,拿走它需要的人或物。孙先生、姜大伯、我的父亲……他们是在冬天被拿走的,寒风过后,再也找不回来。
我来回地踱着。从巷头到巷尾,122步还是123步,我记不清了。巷子认识我的脚印,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几年,脚印遍布它的各个角落。我竖起耳朵,再细微的声响,我也会把头伸过去,准备搭讪。巷子里,露出的多是生面孔——她们租住在这儿,陪孩子读初中。
巷道弯曲,只能怪两边房屋的不争气。你凸一点,它凹一些,没个正形。孙先生说,巷子的风水不好,官运财运不旺。孙先生读过私塾,墨水多,见识广。确实,巷里没有一座方方正正、古色古香的深宅大院,生活着的也尽是些卖手艺的、种田的,还有做小生意的。至今,巷里最大的官就是小队会计。说出来寒碜。
穷归穷,你必须承认,巷子一度是小镇最热闹的地方。从早到晚,这里不缺人,满巷都是熟悉的声音。除了人,还有花花绿绿的鸡们,或结党营私四处觅食,或躲在树荫下睡午觉。我们是为巷子的热闹做出过贡献的人:为了让同伴发现不了,我们弄翻过唐家的草垛;为了一只蟋蟀,我们扳下过邹家院子墙角的十几块砖头;同样,为了做一个羽毛毽子,我们把李二家那只漂亮的公鸡追得无处可逃,飞上了树。
巷子的弯曲或许是隐喻着生活的不易。奔波忙碌,是巷里人的生存常态。他们心有不甘,想用自己的青春,出去赌一把。慢慢地,他们走出巷子,走出镇子,到了更远的地方。巷里空荡起来。李二家的三间瓦房,铁门紧锁,至少20年不住人了。院子里满是杂树的枝丫。南墙已经偷偷开裂,一棵小桑树从墙隙顽强挺出。大门上方的透气窗已经洞开,鸟儿进出自由,它们是房子的真正主人。当初,李二兄弟两个为争夺三间老屋弄得不欢而散。现在,弟兄二人均在苏南,混得不错——旧房子谁也顾不上了,空着,荒着。
巷里风传拆迁已经好几年了,老是打雷不下雨。偶尔,李二会坐着他的小车回来看看。巷子太窄,李二的车只能远远地停着。下了车,李二走到屋前,没有进门。看到房屋还在那儿,李二放了心,和邻居寒暄几句便走了。他忙呢。
我家老屋的后面,是一块有争议的空地,说不清是谁家的,长满了杂树和野草。夏天时,疯长的草比人还要高。我的父亲曾在空地上栽过许多树,他是木匠,喜欢树。后来,这些树,特别是那些长得笔笔直直的,竟成了几户人家你争我夺的目标。树是认不得主人的,而它们长得又实在相似。现在,这块地,居委会新栽了十几棵香樟树,它们后来居上,成了这里的新主人。
姜二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我不清楚。我们至少有20年没有见面。他把新房子砌到了镇郊靠近田野的地方。羊早就不养了。老房子还在,锁着,因为修路,已经缩水,没了围墙和天井。听人说,姜二在城里做装修活。能赚到钱,也很辛苦。
我不知道,巷里外出的那些人何时回来。也许,那个时候,他们乡音未改,却发现,容颜已变。就像刘亮程说的:“出门时是个孩子,回到家已成老人。”好在,我们还有记忆。记忆不会老,就像我家屋后空地上的荒草,春天一来,会呼呼地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