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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的遗产

2016-08-12 09:18:38

    岳父80岁时,查出了胃癌。手术后,身体还是一天不如一天。弥留之际,我们依他的吩咐,将他从镇上的我家送回了他乡下的老屋。躺在堂屋中间用穰草铺着的席子上,岳父呆滞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屋子的上方……

    守灵的那两天,我们陪着岳父睡在堂屋里。这才发现,岳父两间破旧的老屋上方,墙上挂着的、梁上搁着的,还有桁条上吊着的,尽是各种各样的农具,大大小小,不下二十件。

    我知道,这些农具曾经陪伴岳父大半辈子,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堂屋的东墙上,有一个简易搭架,由岳父用几根竹棍钉在墙缝里,这便成了农具的家。上面摆放着一对伙伴:大锹和扁担。大锹柄还是木头的,锹口因长期使用已经磨去了一角;扁担周身枯黯,条条裂纹遍布全身,似饱经风霜的老人脸上刻下的皱纹。岳父曾经对我们说过:这大锹和扁担是他当年挣大工分的家伙。

    岳父家里,三个女儿,没有儿子。那时,岳母患着严重的肺气肿,整天喘息难受,常年在家,不能下田干活,三个女儿在校上学,一家人的生活开支全靠岳父一个人每天下田挣工分。岳父身强力壮,平时干的都是力气活。挖渠、挖墒、挖泥塘,挑泥浆、挑粪担、挑麦把稻把……大锹和扁担与他形影不离。每年寒冬腊月,都有上河工任务,岳父和其他民工一道,带着粮草,带着大锹、扁担和担筐,奔赴几里甚至几十公里外的水利工程工地,融入浩荡的人流,挖土挑担,起早摸黑,辛辛苦苦干上一两个月,直至年底才回来。长期压着扁担,岳父的两个肩膀上渐渐隆起了两块鸡蛋大的肌肉。正是因为岳父成年累月的勤劳苦干,全家的口粮、岳母平时的药费以及孩子上学的费用,才基本上得到维持。

    东墙上,还悬挂着另一件农具——泥鞭子。这是用柔软的草绳搭配许多根布条编织而成的人工拉泥、拉肥的一种工具,长两米多,宽10公分,一端系着又长又粗的结实的麻绳。这泥鞭子该有40多年了吧?

    生产队种田时,机械化程度不高,好多农活都是由人工完成。时值插秧季节,水田高高低低,好多沤在田头的草泥塘肥料又要运到水田里。怎么办?这就靠人工来拉——将一条小船拉到水田里,七八个劳力先是将高处的烂泥挖翻到船舱,然后,岳父和另外一个人将宽宽的泥鞭子挎在肩膀上,另一端的麻绳系在船头上。随着小队长吆喝一声“拉——”,岳父和另外一个人则弯着腰,弓着肩,慢慢向前挪动水中的双脚。其他五六个人则在小船两侧及船尾用力推动。随着一声声呐喊,小船迎着热辣的阳光破浪前行……

    屋梁上,搁着两件又大又长的农具,一副大罱子,一副小罱子。它们都是岳父自己亲手制作的。大罱子网眼稀疏,在湖里夹渣用;小罱子网眼密集,专门在河沟里罱河泥。因为罱篙长,所以两副罱子一半搁在堂屋的梁上,另一半则穿过墙壁,搁在西房的梁上。岳父是罱泥罱渣的一把好手。春天罱河泥,岳父和他的搭档大春叔一天可以罱上五六船。秋天到十几公里外的大纵湖罱渣,两人取回满满的一船湖渣,并戽上田头,可以早早地收工。因而,岳父每年都可以拿到一张“农业学大寨”积极分子的奖状。

    我和爱人结婚的时候,正好分田到户,岳父家分得了18亩责任田,这在当时是种田大户了。田多,付出的辛劳也多。七月下旬至八月份,正是高温酷暑期。岳父扛着大罱子,撑着水泥船,带着我们去往大纵湖。岳父站在船梁上,用罱子夹;我们泡在湖水中,用灰叉挖,天天总会拉回一大船黑乎乎的湖渣。看到我们生出厌倦、愁苦的情绪,岳父总会乐呵呵地鼓励我们说:“嘿嘿,你们别小看这湖渣,这是一船乌金!”他说得一点也不错,这湖渣是很有肥力的一种有机肥,因为我们每年都要拉回十几船的湖渣挑到田里作基肥,所以岳父家的水稻单产总比别的人家高。

    堂屋门背后,每条墙缝里都插着一把镰刀,有四把,每一把都锈迹斑斑了。曾经,它们是那么的锃亮锋利,生龙活虎。准确地讲,这里不能说“插”,而应该说“存放”。每当一季麦子或稻子收割结束后,岳父会将镰刀上的泥土和草汁洗尽,再在刀口上抹上菜油,然后将镰刀插在这高处的墙缝里。这样,既避免了镰刀长期放在地上会生锈,同时也便于取用。大集体时,岳父主要的农活是挑担挖沟,分田到户后,种的田多,农活又不等人,所以每到割麦割稻的农忙季节,岳父一刻也闲不住,撑船,挑把,或拿起镰刀,与他的女儿们一同挥镰收割。尤其麦收时节,凌晨时分便下田割麦了,太阳出来时,岳父的身后便是一捆捆倒着的麦把。一季下来,岳父总会瘦掉一圈。

    堂屋的木头柱上,反扣着一个又大又圆的东西,那是笆斗,装卸稻谷和麦子的用具。在生产队“送公粮”时,岳父和其他的劳力总是把晒干扬净、沉实饱满的麦子和稻子一笆斗一笆斗地用肩膀从场上扛到农船上,然后再将粮船撑到十里外的粮管所,又一笆斗一笆斗地从船上扛到粮仓里……分田到户后,这公粮仍然要送,岳父同样将自家沉实干净的麦子和稻子一笆斗一笆斗、一船又一船地运送到粮管所。送完了公粮,岳父会将剩余的稻谷从打谷场一笆斗一笆斗地扛回家。每年秋后,岳父家的堂屋里,总是堆放着一个高到屋梁的大稻摺子。

    后来,我和妻子住到了集镇上,两个妻妹也嫁到了外村并去上海做生意。再后来,岳母因病去世,家里只剩下岳父一个人。这样,岳父家的责任田越种越少。田虽然少种了,但农活基本不少,大锹、扁担、镰刀、笆斗之类的农具,岳父还是常常用到它们。

    我和妻子常将岳父从乡下接到集镇上来住。有时他只住几天,有时住一两个月。住在我家的时候,他常常骑个自行车回到老家,去看看他长在田里的麦子或稻子,或在院子里收拾整理他的那些农具,以便让它们随叫随到,派上用场。

    看到岳父年纪越来越大,有一天我和妻子终于说服了岳父,让他将所有的责任田全部给了别人,并让他长期住在我家。

    许是住久了,而且又觉得是住在女婿家,一次吃饭时,岳父竟然愧疚地对我和妻子说:“丫头女婿待我都不错,但我百老归天后,可没有值钱的东西留给你们啊!”妻子赶紧打断他的话,说:“你怎么这么说!你苦了一辈子,能健康长寿,就是留给我们最好的东西。”岳父这才放心地拿起筷子。

    后来,岳父患了胃癌,手术后的岳父有时一个人乘着公交车回到老家。我们哪里知道,此时的岳父将散落在外间厨房里、院子里,以及摆放在堂屋里和西房里的一件件农具整理好、抹干净,然后又一件一件地搭挂在堂屋的墙上、梁上。岳父舍不得它们,怕它们生锈,怕它们受潮腐坏,也怕它们丢失……

    岳父走了,只留下几件破旧的农具。这些与岳父曾经厮守的伙伴,带着他的汗渍和体温,默无声息地看守着老屋。我知道,终有一天,它们会离我而去,就像我的岳父。但,我会把它们悄悄珍藏在心里,时不时地翻出来,念叨它们的名字,就像念叨我的岳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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