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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龙珠桥

2016-12-09 08:51:44

□陈  斌

我的母亲是东门人,住在东门外最尾端的龙珠。“龙珠”就是龙的眼睛,相传,兴化城是真龙蛰伏之地,“龙头”在东门,“龙头”之上有“龙津”,“龙津”之北有一岛屿,即为“龙珠”。母亲常与我讲,她小的时候家门口流过清澈的河水,河水之上架着一座颤巍巍的小桥,就叫作“龙珠桥”,所以当别人问起我母亲的出生地时,她总会说——我是东门龙珠桥人。

我童年的很多时光,是在东门外龙珠桥度过的,龙珠桥有我慈祥可亲的外婆。

我生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外公,外公的模样只是从一张泛黄的手绘遗像中见到过,外婆一生和外公生了九个子女,养活了七人。我的母亲在四位女姊妹中排行老三,从小干练。外婆是阜宁人,大概少年时随家人逃穷荒来到兴化,外公在世时做着苦力,又好赌,外婆为了养活一大家子,在家门前辟了一块菜地,把新鲜的蔬菜用扁担挑到城里的大街小巷去卖,那时母亲便跟在外婆后面。

扁担在外婆的肩头一翘一翘的,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箩筐里沾着露水的蔬菜仿佛也要蹦跶出来,母亲便扯开嗓子叫卖,清脆的叫卖声在深巷里回荡,洋溢在母亲青春的脸上。

外婆总觉得是亏待了三丫头吧,所以当母亲生我大出血时,外婆就守在手术室的门外,吓得瑟瑟发抖。外婆生养过九个子女,总该无所畏惧才是,然而我的外婆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她怕,怕女性污血触犯过往生灵,要下十王殿里看来的血盆地狱。总算有惊无险,母子平安,外婆一声不响地瘫软在地。在此后短短的十年里,她对我这个外孙更加疼爱。

我与我的外婆是很亲的,母亲白天忙于生计,就把我丢在了龙珠桥的外婆家。我从来不喜欢和趴在地上拍洋画、打玻璃球的“野”孩子玩,大家都说我是个“文先生”,我的最好玩伴和“卫士”,就是我的外婆。

龙珠桥那时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巷子里面有一处转弯角,转弯角有一座老式的带飞檐的房子,就是外婆家。外婆家门口的小屋里住着一位独臂的怪叔叔,大家都叫他“一把手”,我不敢跟着叫——他最喜欢拿小虫吓唬我。“一把手”总喜欢手里捏一只蚂蚁,追着往我脖子里放,我就吓得飞奔入外婆的帐子,拉紧帐帘不肯放手,大呼外婆救援。外婆拿着锅铲或是随手脱下鞋子赶来,帮我打走“一把手”,我才战兢兢地松开帐帘,拉住外婆陪伴在我的身边。

外婆的手巧得很,她会自己动手做些小玩意。夏天剥剩的莲房,经过外婆的剪裁、缝制,能做成戴笠穿蓑的老渔翁,用棉线穿了,挑在竹筷上递到我面前。外婆患气喘,装药粉的小盒子卸下盖子,上面钻上四个小孔,勾上保险丝,固定在刻好刻度的竹篾上,经过她的手一拾掇,就是一把小秤。我简直觉得和上池斋里秤药材的小戥秤相差无几。外婆想着法找一些小物件给我玩,她大概有一个“百宝箱”,时而会找出一些小簸箕、瓷质小鸟食罐之尖的送给我,我都一一视若珍宝,轻易绝不给其他孩子看。

当外婆看我一个人默默地趴在桌上,拿她香烟盒中剥出来的锡纸专心画画时,就建议带我去东门泊边散散心,看来来往往的驳船,像长龙一般驶过宽阔的河面,冲出的白浪打在圩堤上,发出哗哗的水声。她有时也带我上街,两个人走累了,就买一种名为“金义棒”的速冻冷饮,一撅两半,坐在马路牙上吃起来,彼此相视而笑。

我们一起下五子棋、看戏、生炉子、吃馄饨……就这样度过了好几年不觉逝去的美好时光。一场谜一样的大祸突然从天而降,我外婆平时接济的一位行乞于市的呆乞丐突然深夜造访,带来“礼物”说是报恩。那夜外婆迷蒙中吓出病来,从此好像失了三魂六魄,做事总是心不在焉,与我也生疏起来,从不做生日的她竟然要求母亲为其准备七十大寿的庆礼。在医治无效的情况下,家人甚至为她请巫招魂,然而,外婆的病还是一日重似一日,竟至卧病不起。

一天深夜,不知是谁把我家的门拍得啪啪作响,是报信的来了。我们一家三口匆匆赶到外婆家,外婆呼吸困难,两眼和腮帮子都凹陷下去,只能说是一息尚存,连哼都没有力气了。一大家人围在狭小的堂屋间里,大人们便打发小孩子到内房去休息,我竟昏昏睡去,直到天没亮大人们把我们打醒,外婆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木愣愣地,不知如何面对,母亲扯着哭腔告诉我:“你以后就没婆奶奶了哇!”我这才仿佛回过神来,看着一动不动的外婆,真是豆大的泪珠掉落下来,颗颗在地上击出声响。

出殡那天,我又嚎啕大哭,“一把手”叔叔也严肃起来,他知道,以后再没人和他做“呼叫救援”的游戏了。我随着出殡的队伍缓慢前进,每一步都好似千钧之重,队伍走过龙珠桥,走过大码头,走出东大街,我真希望永远不要到头。

外婆最终化成一股烟云去了天国,龙珠桥在我的心中便也寂然下来。她没有过上自己的七十大寿,在人生的“九”字槛上没跨过去。外婆的形象渐渐变成供案上的“朱门颜氏”之灵位,变成模糊而尘封的遗像。在十七年后的今天,我已记不清她的音容笑貌,留下的,只有爱的回忆,毕生无法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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