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海飞小说《秋风渡》

    □孙  荔

    在这个漫长闷热如蒸笼的夏天，我读了好几遍《秋风渡》，心沉浸在旧上海的暗影里，感受着老上海石库门弄堂里演绎的一幕幕旧事体。我对石库门蛮有感情的，因为记忆里，与小表妹曾多次在石库门前玩耍。

    小说以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为背景，主人公招娣因为养父得了黄肿病，需用钞票，正巧有个人为上海的白老板找小，于是招娣就来到了上海，一个叫秋风渡的石库门。白老板娶招娣是为了冲喜，他开浴室，有老虎灶，另外还开一家南北货品店，家底丰厚，但他又老又病。白老板大女儿死了，他也跟着死了一半，白老板恍恍惚惚中把招娣当大女儿来待，来弥补感情的空缺。事实上他没有碰过招娣，还喜欢给她梳头，招娣来到秋风渡并没有感觉委屈，反而感觉是温暖的，一种亲情的温暖。

    招娣后来在仙浴来浴堂收竹筹，就这样，黑帮的杀手来凤鸣，像一股秋风一样跑进了她的生命里。有一天来凤鸣突然对招娣说，要是我活得长，我真愿意娶你。安老大遗孀金丽贞怪罪招娣，因为她的碰撞凤鸣没有及时追上刺客，招娣被金丽贞打断的半颗牙，一直都装在来凤鸣的衣角里。来凤鸣是爱招娣的，只是静静地深爱，因为他人在江湖上行走，自己的命还提在裤腰带上的，他不能给招娣一个安稳的家。

    后来白老爷死了，后来招娣结识八十八师连长楼国栋，两人吃了第七碗馄饨好上了，后来他们结婚了。战争开始了，秋风渡被炸，楼连长也死在了战场上，儿子出生了却姓白，以纪念她对白老爷的感恩之心。湿冷的月光下，招娣不停地唱戏，来凤鸣不停地喝酒，招娣说我把你当兄弟了，你活多长，我都不会嫁给你的。后来风鸣走了，他什么话也不说就消失了。

    后来招娣和租住在秋风渡的日本商人光夫，在朝夕相处中滋生感情，两人结婚，生的女儿却姓楼，这又是为纪念楼连长。日本战败后，光夫被人揪出来，认定他为汉奸，整日忧心忡忡，后来就死在了苏州河里。每每招娣生活中有难时，都是来风鸣及时出现帮她渡过难关，来凤鸣好似招娣生命中不离不弃的亲人。有一天金丽贞问来凤鸣为什么对招娣那么好，来凤鸣说：可能是我上辈子欠她的，这一句话里又藏有多少绵绵浓情。

    招娣终究没有等到爱了她一生，护了她一生，若即若离，却又在三丈之外能呼之即来的来凤鸣。一辈子都等了，却挨不过最后短短的97天。一直想娶招娣，又担心自己活不长的来凤鸣，在批斗中被得罪过的人乱棒打死，儿子国生托付给招娣。招娣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继续生活在石库门的弄堂里。

    小说让我想起孙红雷主演的电影《触不可及》，两个相爱的人，在战火中一再错过。好几次，幸福在咫尺之间，触手可及，却又失之交臂，从此天涯。经年等待，几次重逢，几度生离，终究死别。这样的故事，只觉得除了遗憾，还是遗憾。在大时代洪流中，信仰至上，个人的悲欢离合、颠沛流离，又算得了什么呢？

    主人公招娣身上体现着人性的温暖和美。她待白老爷像父亲，待大房太太如母亲，待二姨太如姐姐，不吝钱财无条件地对她好。招娣先后嫁给三个男人，她对三个男人都是真心的。

    在这篇小说里，我们读到人性的复杂、幽暗与光亮。黑帮杀手来凤鸣，实际是旧社会的小混混，但他是最有情有义的人，是待招娣最好的一个男人。招娣待二姨太杨巧稚像亲姐姐，而她却在文革中出卖招娣，是杨巧稚向军管会揭发，说招娣和一个叫光夫的日本人住在一起，招娣一定是亲日的，说招娣开老虎灶，又开澡堂子，还开过轧棉厂，完全是剥削阶级。招娣小时的玩伴雅仙也赶来声讨招娣的罪行，说她不劳而获，不然怎么会嫁给资本家当小老婆。她们为了自己都在与招娣划清界线。这不由让人想起《霸王别姬》里的场景，段小楼为求自保当众揭发蝶衣，又与菊仙划清界线。那乱世的人性，无可厚非，众叛亲离，英雄末路。小说展现了真实人性的多面性，人是天使与魔鬼的化身。

    招娣低着头，被批累了的她，晃晃悠悠地踩踏着一地的夕阳，迷茫又坚定地往前走。一切像一场黑白无声的电影一样，光线渐渐强起来，所有的镜头都淡去。

    招娣生命中四个爱她的男人都走了，只有招娣活着，这让我想起余华小说《活着》里的一句话：“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最后，招娣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和来凤鸣的儿子，在老石库门的弄堂里缓慢地朝前走，像胡葱一样随意而坚韧地活着，一切那样坦然，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

    网上评论海飞的语言看似简单，但是模仿不来的。海飞的语言是灵动的，而且有着超强的画面感。比如招娣生的第一个儿子，一向尖酸刻薄的王佳宝给她送来一个金花生作为礼物，嘴里却说：“不能再生了，再生要把我生穷了；招娣望着晒太阳的王佳宝笑了，说现在你看上去真像一只老狐狸了。王佳宝也哧哧地笑，说你搞错了，是老狐狸精。“凤鸣没有理会光夫，他是倒退着离开秋风渡的，他一步一步地倒退着，退得缓慢而坚决，凤鸣退到了大门边，然后很正规地戴上了托在手里的那顶黑色的礼帽。她朝招娣笑了一下，但是眼眶里却蓄满了泪水。”其实小说和人一样，都是有性格的。

    正如克洛德·西蒙曾指出的那样，“小说不再是示范讲解而是描绘……小说与绘画一样，它的意义不再是在于与某一重大主题有某种关联，而是由于它像音乐一样体现某种和谐”。小说要描绘，不要交待；要呈现，不要概述；要画面，不要解释。

    《秋风渡》追求民国味和上海味。海飞是左手小说，右手影视的两栖作家，他的小说以虚构见长，读他的文字像是在观看画面已经泛黄的旧电影，他严谨地按照真实的细节，还原着旧上海的往事。这是一个适合改成影视剧的小说，从大的背景讲，这里有抗日战争，也有文革，从小的故事角度来看，这里有爱恨情仇，有尔虞我诈，有波澜起伏，有黑社会，有日本人，有忠诚，也有背叛，也暗杀，也有情欲，这里还集越剧、评弹、崇仁镇、大上海等元素，集合了一部影视剧的流行要素。

海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