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光宇

“五月人倍忙”，这是千年留下的古训。布谷鸟（杜宇鸟）则是祖先灵魂化着的使者前来督战。“麦黄草枯，麦黄草枯！”急促的声音不分昼夜地在告诫人们：“三夏大忙”到来了。所谓的“三夏大忙”便是夏收、夏种、夏管，便是抢收、抢脱、抢栽。一个“抢”字把里下河的乡民忙得脚后跟踢到屁股。等到割完麦子，脱粒进仓，再回过头来，放水沤田，平田栽秧，已经把男女老少累得每晚睡觉，都要用双手将两条腿搬上床。等到男人把麦田耕翻拉平，放水灌溉得如一面镜子的时候，就该是女人唱主角的时候。

插秧是忙碌的，也是庄严的。开始拔秧苗的时刻叫做开秧门。这一天，兴化许多地方都有仪式，要烧香乞求老天风调雨顺，确保秋季稻谷丰收。等男人在秧田边放上一只托盘，在其中摆着一只光鸡（脱毛鸡）和一挂刀头（半熟的猪肉），就对着秧苗磕头，并作默默祷告，合十作揖之后烧几张黄元，然后站起来放一挂小鞭。听到鞭炮响声，站在夜幕之下的女人们好似听到命令，都一字排着走来。今天他们手中都拿着一张小板凳，一张拔秧凳。拔秧凳其实就是家中日常使用的小板凳，只是在四条腿的下方钉有一块长方形的木板，像是船的形状，前面尖尖的，还高高翘起。目的是在秧池中坐着拔秧不至于陷入泥土，还便利前行。此时没有歌声，只有笑语；此时没有男人的号子，只有女人在摇动一串串银铃。等到女人们走到秧苗田边，虔诚地伸手拔下两三棵秧苗插入发鬏以后，所有的欢声笑语都戛然而止。

拔秧苗大都是在半夜，为了不耽误白天插秧，只有在半夜三更拔秧苗。否则叫什么抢种？五月天气，依然早晚温差大，半夜起来很多人都得穿着夹衣，可是等到日照当头，那火红的太阳一下子就把人们晒得油冒冒的。所以老农依据农时总结出的经验是，上午插的秧苗和下午插的秧苗三天后就可以看出不同颜色。既然如此紧迫，女人们只有在半夜里起来拔秧苗。

此时没有歌声，也没有笑语。一个“抢”字把女人们压得低着头，弯着腰，只顾得双手交替地在秧池中拔着嫩嫩的秧苗。左手拔来一把，右手拔来一把，然后合起来在水中“刷，刷，刷”地洗去根部的泥土；再一手抓住，另一只手迅速地从捆绑在腰间的草把中，抽出两三根稻草，三两下就着秧把绕上一绕，再就手一转，然后将稻草两头别进秧苗，这就是一把秧苗，就是经得起搬运、经得起抛洒的秧把子。乡间有个约定俗成的说法，紧张的拔秧苗时刻不能说话，说了话，分了神，就会使得有人“脱桶”，也就是手脱臼。如若拔秧就手脱臼，那紧接着的插秧，就无法参加了。更有甚者，等待慢慢治疗，那整一个大忙季节，只有在家闲着了。所以黑夜之中拔秧苗，听到的只有“呼，呼，呼”拔秧苗的声音；“刷，刷，刷”洗秧苗的声音。扎好秧把以后，女人们身子向前一倾，两腿一夹，拔秧凳随着就前进一步。那种紧张，那种快速，连躲在秧苗之中的水蛇都来不及游走，立即被紧紧地扎进秧把之中。所以在插秧时候，有人被秧把之中钻出的水蛇吓得“哇哇”直叫。

等到日出东方红，回家吃过早饭的女人们出来了。她们早已洗去满身的灰尘，不但油头粉面，还穿上崭新的夏布褂子。为了怕微风吹拂，撩起衣角，走漏风光，她们都在腰间扎一根腰带。夏布褂子，是用苎麻做成的，制作很繁琐，要渍麻、分劈、捻线、织布，虽然工序繁多，但是夏布褂子穿起来通风透凉，因为不沾汗水，所以不会粘在身上。此时走进秧田的女人都是清一色的青天色，但是从她们穿的夏布褂子所绲的边条，可以区分已婚和未婚：绲深蓝色的已婚，绲白色的为未婚姑娘。

因为都是赤巴光脚，因为走在水田边的田埂上，所以女人们都在扭动着身姿，都在风摆柳似的前行。这个时候，女人们对着一汪如镜的水面，拢一拢秀发，紧一紧腰带，开始栽秧，开始唱歌：

一片片来哎水田白茫茫哎，

大嫂子哎小妹妹栽秧忙。

啊里隔上栽，

啊里隔上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