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庞余亮的《顽童驯师记》

□宗崇茂

当、当、当——，当、当、当——

是钟声，学校上第一节课的钟声。

哪个顽皮的乡下少年偷偷敲响了它？不，是学校里的那位小先生。

夏天到了，小河变胖，河边的那几栋校舍显得更矮。正值七月，已放暑假，校园里很安静，除了夜晚蛤蟆和青蛙此起彼伏的呱叫，除了青草趁机在不声不响地疯长。可是，小先生现在敲钟干嘛呢？

小先生是让我们回来补课的。

补差不多已遗忘了好几十年的课！

我回来了。好多好多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苦楝树和鸟儿，把学校操场上的天空撑得老高老高。还有丢失了的那些岁月，也鸟儿一般跟着慢慢飞了回来。

我们渐渐安静下来，像回到一条河流的源头。我们立刻被眼前这位小先生吸引住了，被他所讲的故事吸引住了。说他小，是因为他那时只有18岁、1.62米的个头，并且同样怀了一颗孩童的心。瞧，他居然和他的学生们一起背着校长，偷偷在学校的门上画粉笔花；他居然和他的学生们一起去滑草垛、烤知了吃……

小先生，“乡干部”又来了！（那是一只学校邻居家的大公鸡，它又跳上了班级的窗台“莅临指导”啦。）小先生，有人去跑冰了；小先生，我们八个女生去跳大绳，你来帮我们数数吧；小先生，我捉了一只刀螂想送给你，放在蚊帐里面捉蚊子……

好脾气的小先生，给我们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那些带着青草味、庄稼味、鸡粪鸭粪鹅粪猪粪味的故事。有时我忍不住想笑——那个逞能、虚荣、狼狈的学骑自行车的少年，那个因赌输而被旁人重重刮鼻子的少年，不就是我自己吗？有时我禁不住鼻子发酸——为那个因贫困而退学的少年“野兔”；为那个患有心脏病、亲手做了布贴画贺卡送给小先生的长辫子女生；为那个自从失去父母后就喜欢咬铅笔头的少年。当然，还有那个送来3千斤冬瓜、希望能抵孩子150块钱学费的家长。有时，我感到又好气又好笑——那个刚动过阑尾炎手术、平时总爱玩蛇吓人的孩子，在同学面前吹牛说医生刚从他的肚子里拿出一条比讲台还要长的蛇。小先生还讲了芋头开花的故事——即使最老实的芋头，也会开出美丽的花。一个老实得近乎木讷的乡村少年，把这朵花献给了小先生，从此，它永远开在了小先生的心里。那些泥做的孩子啊，从他们的眼神中，小先生总能看见自己的倒影，看到那些贫穷而清澈、顽皮又可爱的过往。

这是小先生经历的故事，但每一个故事里面，仿佛都有我们自己或童年玩伴的影子。此时我们才惊觉：这一路走着，我们已丢失和模糊了多少不该忘记的东西啊。岁月，真是一块大擦皮！

我们很奇怪：小先生的脑海里肯定有一张网！一张又大又密的网——岁月之河中，被他网罗上来的那些大鱼、那些小虾、甚至麻虾子般的往事，都活蹦乱跳得让我们兴奋不已，也感慨不已。听说，为了补我们的这一堂课，小先生已准备了整整十年。十年，当年十多岁的顽童现在已成为一个精壮小伙子了；十年，当年的中顽童现在已接近老顽童了。

我想，不狠的小先生，当年肯定被那些调皮捣蛋鬼“冒犯”过不知多少回。他拍过桌子，喊破过嗓子，但效果不大。他一一记下了这些“账”。盛夏过后就是秋，但小先生并没有找他们去算“账”。因为，他心里深爱着那些泥一样土气、泥鳅一样狡黠又可爱的孩子们。他原谅了他们，也是原谅了自己，原谅了那些青草般疯长了一茬又一茬的岁月。他把这些“账单”珍藏了起来，作为自己一生值得骄傲的财富。

如今，这份“账单”作为一本叫做《顽童驯师记》的书，成为让很多孩子、很多大人都爱读的“课本”。

那么，这份“账单”的主人——那个被称为“小先生”的人，究竟是谁呢？

庞、余、亮！

谁？谁在喊我的名字？我似乎又看见小先生转过头来。我们躲着，心里偷偷笑着，学着当年他的那些学生的做法，只是在暗地里大叫了一声。此时的我们，都是热爱着小先生的调皮鬼、小捣蛋。

小先生的课快要结束了。但我们仍想赖着，谁都不愿起身。仿佛只要一离开，就再也回不来了；仿佛只要一出课堂，就再也做不成小顽童、中顽童、老顽童了。我们在心里说：小先生，实在不行，就让我们做留级生吧。但小先生看着我们，那眼神分明在说：我也不愿离开，因为这同样是我最喜欢上的课，但是，实在没法子，是课，总要结束的呀……

是的，我们全然忘了，当教室里的灯光打在我们头上时，我们的头发已是花白的，而不是墨蚪蚪一样的黑了……我们只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尽量记得自习和复习小先生的功课了。

当，当，当——，下课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