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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爱酒更爱朋友的老头儿向我们走来

2017-12-15 09:33:00

——读金实秋著《泡在酒里的老头儿/汪曾祺酒事广记》

□王慧骐

今年8月中旬的一天,天气已稍稍凉了,金实秋先生兴致勃勃地约了一批老友小酌——以喝酒的方式庆贺他这部全面展示汪曾祺饮酒风采的专著出版问世。

我知道金先生自己并不擅酒,但他对一生爱酒的汪老却充满非同一般的感情。汪老过世20年,金先生从方方面面探寻研究汪老精神世界的专著已有了五六部之多。这部18万字的汪曾祺酒事广记,写了汪老一生与酒的姻缘瓜葛,可谓故事多多,趣味盎然。难得金先生这份可贵的专注和用心,把与汪老有过接触并留下关于汪老酒事的文字,点点滴滴,一概搜罗在册。他所引述的资料来自各地报刊杂志、相关书籍,甚至一些作家的个人博客;但凡涉及汪老与酒的趣闻轶事,无论在何处发现,从哪里听到,他都宝贝似地一一记录下来。前后花了好几年功夫,终成这部忠于史实且形神毕肖的酒仙活动志。书中的许多材料,无疑有着他人所不敌的独家性和可靠性。其得天独厚处在于:汪老生前与著者就有较密切的交往;汪老的几个子女也都一直与其保持有联系;再就是同为乡党的关系,乡亲中当年与汪老举杯欢宴,或老人家乘兴泼墨的场景及种种细节,也都近水楼台地叫金先生用心寻来,成了他的第一手独家素材。

这部书以章回体的笔法构建框架并次第展开,全书设十四个章节,大致以时间为经线,以各个不同时期汪氏的酒事活动为纬线,饶具匠心地编织出了一幅神韵饱满的酒仙之立体绣像。通过此书我们获知,汪老之爱酒嗜酒,非一般人可比。酒是他生活或生命中无法或缺的心爱之物。白酒、红酒、黄酒、米酒、啤酒以及各种洋酒,他一概全能接受;最不济的情况下,做菜的料酒他也照喝不误。当然最感兴趣的还是白酒,不过度数低的却不得劲,要喝就喝高度的,烈性的,那才叫一个滋味儿。论其喝酒的历史,也绝对当得上“悠久”二字。金实秋有根有据地“挖”出了汪老平生第一次醉酒是在他15岁初中毕业之时,这一发现,打破了先前不少读者所知晓的系在西南联大读书期间,与同学共饮而烂醉于街头的“初醉”记录,把他的饮酒史至少向前推了五年。

有关汪老饮酒的故事,金实秋借助多人文字记载或口述,罗列出的总在几百则上下。不妨拣几则印象深的说说。一说他在昆明求学及后来教书那一段(19-25岁),“有过一次失恋,睡在房里两天两夜不起床”,后来同学朱德熙来了,“卖了自己的一本物理书,换了钱,把曾祺请到一家小饭馆吃饭,还要了酒。曾祺喝了酒,浇了愁,没事了。”还说有一回他闹牙疼,腮帮子肿得老高,捱了些时日,最终决心拔掉它。彼时昆明有一个修女牙医,技术好,收费又低,于是便“攒借了点钱,去找这位修女”,结果到了那里,发现门紧闭,门上贴了纸条:因事外出,休诊半月。汪在后来的追忆文章中说,“我当时这个高兴呀!王子猷雪夜访戴,乘兴而去,兴尽而归,何必见戴!拿了这笔钱,到了小西门马家牛肉馆,要了一盘冷拼,四两酒,美美地吃了一顿。”什么牙痛、拔牙的事全被他抛脑后了。再就是讲在“文革”中,从外面“挨了斗回来”,也还照样喝酒,“喝足了酒,吃饱了饭”,而后“舒舒服服往床上一躺,作‘大’字状,感慨着:‘哎呀,又是一天。’有时眯着眼睛,晃着脑袋,在袒露的肚皮上拍打着锣鼓点,嘴巴里‘的格隆格咚’地过门,有板有眼地唱道: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所谓喝酒见性情,上述几例,一个活色生香煞是可爱的性情中人已然跃然纸上。丁帆教授在为金实秋这本书所写序言中,评述汪曾祺的饮酒,说他真的是那种“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的趣味文人,“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才是他饮酒的人生态度。我的理解是,称其酒仙倒不一定指其酒量,而是指他喝酒时所进入的那种无我之境。记得书中有太多这样的镜头:每每朋友来访,汪老总是特别高兴,会亲自下厨,弄出几样美味,而酒则一定要喝到相互尽兴方肯丢手。碰到“千杯少”的同好,他会一脸酡红地傻笑。最后的几年,查出他肝有毛病,医生下了禁酒令,夫人在家中严加看管,但汪老有时禁不住诱惑,背地里还不时偷着喝。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陆建华(著名的汪曾祺研究专家)去京看望汪老,汪老做了菜,而后把酒杯斟满,说建华你自个儿喝,医生让我少喝酒,我不陪了。而当夫人转身去房间时,他把放在陆建华面前的那只杯子迅速端起,啜了一大口。这个小动作活现了汪老孩童般的顽皮与风趣。

老舍先生写有一首《村居》,其中一句“文章为命酒为魂”,将文章与酒的关系阐释得十分淋漓,与汪曾祺过从甚密的林斤澜、刘心武、张守仁等都认为,酒对汪老而言是灵感的催化剂,“每次喝酒之后,汪老逸兴迸飞,诗文溢彩,书画传神”,刘心武说,汪老的那些小说,都是写在酒后。说他“没喝酒时,像一片打蔫的秋叶,两眼昏花,跟大家坐在一起,心不在焉。你向他喊话,或是答非所问,或是置若罔闻,可只要喝完一场好酒,一腔精神就提了起来,思路清晰,反应敏捷,寥寥数语,即可满席生风,其知识之渊博之偏门之琐细,其话语之机智之放诞之怪趣,真真令人绝倒……”

酒,无疑给了汪老一种特别的快乐,而他又把那份快乐化成有形的文字、书法和绘画,传播给了这个世界更多的朋友。自1981年汪老的《受戒》《异秉》《大淖记事》等小说发表后,他声名鹊起,及至去世前的1997年,16年里,汪老受邀讲学或参加多项文学活动,足迹遍布神州大地甚至海外。而与其他作家所不同的是,汪老每到一处总会留下许多墨宝。酒过三巡的汪老,往往神采飞扬,笔走龙蛇,不取分文地为友人(有时是接待方慕名而来的不甚熟悉的各色人等)写字作画,经常挥毫至夜半更深。金先生的这部书里可谓详尽展示了汪老在各地酒后泼墨的忙碌而又慈蔼的身影。汪老有一首《书画自娱》,其中“人间送小温”一句恰是这副身影最好的诠释。

汪老去世后的这20年里,他生前留下的那些作品被编成各种版本,一印再印;凡与他或深或浅交往过的作家和其他各类朋友,都通过各种途径,表达了对这位可敬可爱的老人发自内心的赞赏与怀念。人们不只是想到了他许许多多的美文,还记起了与他一道开怀畅饮的种种趣事。金实秋先生的这部新著正是起到了这样一个悉心搜集并加以阐发的作用,为大家了解这位充满情趣同时又极具个性的作家,提供了一部鲜活的个人生活影像。而对于更深层次地研讨汪老的作品和他所经历的时代,想来也不无裨益。

许是孤陋寡闻,在我印象中,对现当代作家的创作生涯及其美学思想进行研究的诸多文本中,把饮酒之于某一位作家作为专题予以考察,金实秋可能是一位开先河者。其独辟蹊径的意义相信会被更多的人所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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