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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香蚊烟

2018-08-03 09:18:36 兴化日报(数字报)

□朱秀坤

落日红烈,一河霞绮。岸边犹有农人为焦渴的芋头浇水,长柄戽水瓢斜着划出一道弧线,便有五彩的水带泼洒在肥硕的芋棵上,浓绿的芋叶快意地左右摇摆,如向辛勤劳作的农人致意。一颗颗水珠从光润的叶上滑落,凭空里掠过一片清凉——宽边草帽下却是一张汗津津的脸。

夕阳西下,众鸟入林。天边的火烧云渐呈玫瑰紫,荷锄的农妇、牵牛的村夫拖了疲乏的身子,三三两两地回家。连那河塘里的鹅鸭也迈着八字步,乖乖地走在归窠的路上。暮色升起,一切都笼在微醺似的斜晖晚照中,唯有落霞中的红蜻蜓开了直升机超低空盘旋,仍不想飞走……画外音则是嘶嘶蝉鸣,一声声牛哞羊咩,碧波浪里孩子们的嬉闹,还有小巷深处母亲唤儿的苍凉呼声,让人心里莫名的柔软起来,涌出一丝丝感动。

淡蓝的炊烟袅袅升起,村庄里溢出好闻的饭菜香味。知道父母劳作了一天,半大的孩子顾不得炎热,自会生火,煮好绿豆粥,晾在晚风中,又会烧好洗澡水,等大人回来,连同院墙上盛开的扁豆花、瓠子花一起等待。性急的狗儿眼尖,远远地见到主人迈进小巷,忙不迭地摇了尾巴迎上去。当西沉的残阳如一枚咸蛋黄,“咚”一声落进地平线,墙角的紫茉莉凤仙花开得正好,小饭桌被懂事的孩子搬到了小院里,桌上两盘瓜菜绿莹莹,几碗稀粥凉意沁人,少不了还有一壶老酒。喝上一口,脏腑间一片清爽,嚼两口瓜菜,瞧一眼可爱的孩子,眼眸间满满的知足与甘美。

饭毕,暮色如浪袭来,天边尚有一抹淡紫微云,云端升起一颗水钻似的长庚星。天气燠热难耐,树叶纹丝不动,父亲搬出了竹床,母亲麻溜地用清水擦拭干净,孩子迫不及待地爬上去,一股子来自宇宙般的清凉顿时滑进肌肤里去。父亲仍在桌边,摇了蒲扇,听刘兰芳的评书,孩子已躺下,嘴里啃着刚出锅的黏籽玉米,目光里出现了蝙蝠的影子,在渐渐亮起来的星空下自在遨游。

呀,蚊子!“啪”一声脆响,一手的血。

这边还有,“呜呜咆”地就在我耳边吵,真烦!说着又听“啪”一声,却听得一声叹息,没打着。

点蚊烟吧。

父亲不声不响地,拎上镰刀,出了门。很快抱来满怀的野蒿青草。

孩子兴奋地下床,点燃一把稻草,烧着了几根枯枝,待火苗越燃越旺,父亲一扬手,均匀地撒下一把把青草,适时地压灭火焰,一股青烟马上弥散开来,呛得人一阵咳嗽,狗儿也快活地汪汪大叫。父亲又布下几把野蒿,一阵新鲜的草香,苦涩苦涩地,直扑眉宇。

竹床上,再没了蚊虫的叮咬,一家子惬意地躺下,絮絮地聊着家长里短、街坊邻里,或庄稼长势、田头趣闻。孩子听厌了,只管爬起来,去跟踪幽蓝弧线后面的萤火虫,蓦一抬头,却见夜空里划过一道扫帚状的强光,呀,彗星!心上一阵惊悸,赶紧回转——那是对宇宙自然的敬畏了。母亲只得将孩子搂在怀里,乖宝,莫怕,莫怕。说着,就指了面前的墨蓝苍穹,说天上眨眼睛的星星多着呢,就和世间的人一样多。呶,那是报晓星、黄昏星,那是贼婆娘缯帐子,四个角缯得东倒西歪的,偷人家的总归是心里紧张啊。北边勺子柄一样的是北斗七星;看,这明亮的银河两边,是牛郎织女星;牛郎星前后还有两颗小星星,那是他们的两个孩子……又叹口气说,天上星,世上人,天上的星星落下,就是世上又少了一个人啊。

母亲不作声了。蚊烟在夜空里升腾,悬浮,弥散,一时间倒如仙境似的,一股子好闻的青草香沁人心脾,连同院外碧野间稻秧与芰荷的芬芳,远远地能听到一阵蛙鼓声。

我们来猜谜语吧。父亲翻个身,打破了沉默。

好啊好啊,孩子马上响应,我先来吧,昨天隔壁瘿袋爷爷教我的:长腿尖细嘴,爱给人打针,夜晚到处飞,白天不见影。你们猜是什么?

我知道了。父亲笑道,我也说一个谜语,和你讲的是同一样东西。听好了:为你打我,为我打你,打得你皮开,打得我出血。

孩子一想,马上喊出来,这个好,这个好!

其实母亲也猜到了。一时来了兴致,想一想,我也说一个吧:空中一队兵,哼哼不住声,棍棒都不怕,就怕烟火熏。

稍一思索,一家人止不住都乐了出来。

不远处,那堆蚊烟还在萦绕出一阵阵青烟,间或冒出点点火苗,很快又灭,更多的蚊烟飘荡出来,小院里干干爽爽的,竟无一只蚊虫。夜风轻轻地吹来,吹得人心里一片澄明,有夏虫在呢喃,指甲草的种子“啪”一声弹开,木槿花正快意绽放,似乎能听到夜露从星空坠落,打湿了父亲的酣眠,那堆蚊烟犹在角落里萦绕。孩子伸手一摸,一片洇湿,是夜雾、汗水,星星洒下的泪珠,也是潮润的蚊烟爬上了竹床……

也有时,左邻右舍都涌到了谁家大院里,看电视去了,万人空巷的《霍元甲》《血疑》《射雕英雄传》……谁不想看个过瘾?电视机搁在大桌上,大家自带板凳,叽叽喳喳地挤在一起,倒不惧热,最怕的是蚊子,一拍一手鲜血,还痒得难受。善解人意的主人自会笼上一堆蚊烟,大家只管聚精会神地看个痛快。看电视时,院里是不必点灯的,天上却有迷蒙月色,夜风中是一阵阵夹杂了青草苦香的蚊烟味道。男主人实在热得难受,大大咧咧地干脆就在小院一角洗澡,反正看不见,也没人看他。精赤条条地在大澡桶里坐下,哼着小曲儿快活地撩水搓洗,一时间却没了声息。你若转头一瞧,影影绰绰的蚊烟包围着一个健壮的汉子,他已在那边出水穿衣了,月光下那一身犍子肉与电视里的英雄竟有得一拼。

忽听得一声夸张的叫喊:呀,母蚊子在啃我的屁股呐!

一院的看客马上爆发出一阵哄笑。脸皮真厚,就你的肉香啊!女主人斥道。

直到电视屏幕上一片雪花,人散后,夜月一帘幽梦,荷花十里飘香,院里的蚊烟尚在多情地缭绕。院里的竹床渍了夜露,渗出一层薄薄的水珠,梦乡里还能听到一两声蝉鸣,或宿鸟振翅的声音。孩子一觉醒来,已歇在房内的蚊账中,明明灭灭的是自己捉得的萤火。只有贪凉的汉子还躺在竹床上,沉浸在恬静安谧的黑甜乡里,与床下的狗,与院内的草木,与圈里的猪羊,与整个世界一起酣睡。

那些个蚊烟缥缈的乡村夏夜啊,在漫天的星光、如水的月下,宁静得如古典的诗画一般。如今有了时空的阻隔,仍能听得到青蛙高一声低一声的弹唱,清新得简直能将人的心房染绿。而那明暗闪烁的萤火,伴着父母有节律的鼾声,有时还会亮到我的梦乡里。午夜醒来,清冷的月光下,才知最深爱我的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深恩岁月,念念不忘,在渐渐淡去的蚊烟里,在那依依离转的熟稔背影后,苦香苦香的一遍遍回味,深深地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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