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
○庞余亮
回到屋里,彭三郎扒了几口饭,咸菜烧肉很好吃,但他吃不下。又站起来,对张荞麦说,我出去走一走。张荞麦说,都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彭三郎说,你放心,我既不是美女,又不是财主,谁也不会看上我的,我只是出去散散步。小胖子插嘴道,有些怪兽就喜欢吃爸爸这样的人。彭三郎一定一顿地说,那我把怪兽捉回来给你吃。
走出门,夜风一吹,被打湿的裤腿贴到彭三郎的皮肤上,如被两排冰牙齿坚决咬住似的,冰凉冰凉。
小胖子的校服估计根本都没拧,彭三郎的裤腿直到第二天上班还没有干。彭三郎很不舒服,站起来甩了几下腿,想把贴在皮肤上的湿裤子甩开。
彭三郎正甩着腿,龚馆长一头撞了进来,哦,哦,彭大作家练的什么绝世武功?
彭家连环腿!彭三郎胡编了一个名字。
文武双全!难得!难得!龚馆长一边赞叹道,一边把一个任务重重地砸了过来。
龚馆长布置的任务是一部独幕剧。春节演出。龚馆长说,人都说养兵一日用兵一时。人家都说我们文化馆是养闲人的,如果不把工作完成掉,到了年底,我都不好意思去市长那里化缘。
彭三郎听出了龚馆长的潜台词。这次文化馆给每个人交任务,是为了给发年终奖找借口。谁完成任务,谁就有年终奖。至于完成得怎么样,那是另一回事。
彭三郎心里很烦躁,他本想不做这个作业,后来还是松了口,彭三郎的算盘是,假如白若君挺着大肚子站在文化馆里,龚馆长可以帮自己挡上一把的。
有了任务,大肚子的白若君在彭三郎的想象中就小了下去。经过三天休息的张荞麦也不去张建丰的养猪场了,她在榆城市最大的商贸共同体“上海城”找到了工作,是一家品牌店答应用她,一个腊月,底薪五千,卖掉一件衣服再提一成。这样的话,张荞麦几乎没有时间照顾小胖子了。彭三郎说他白天过来写剧本,晚上等她从店里打烊回来,他再回文化馆的宿舍继续写。
文化馆没订《榆城晚报》,或者订了,但发不到彭三郎那里。彭三郎也不可能为了一块钱一份的《榆城晚报》特地去龚馆长那里取。彭三郎决定去报亭买。
报亭里全是老头子,这些老头子竟然一点不怕冷,一边跺脚一边打牌。彭三郎把晚报带回家,正好一边翻晚报一边陪着彭小北学习。从第1版看到第32版。白若君发出来的新闻都是合写的,她的名字后面,总有另一个人的名字。没有一篇是白若君独立完成的。丢下报纸,彭三郎心头很虚,眼睛里全是飞来飞去的小蚊子。快冬天了,怎么会有小蚊子?彭三郎上网查了查,可能是飞蚊症?可是不看晚报就没有。这个晚报是有魔力的晚报,或许提前到达老年,得了老花眼?想想也不太像。
不看晚报又想看晚报,看了晚报就得飞蚊症。彭三郎烦躁得要命,发了好几次莫名其妙的火。火发完了,又后悔得要命。好在小胖子不记仇,过了一会,又跟彭三郎有说有笑的了。彭三郎还梦见独幕剧演砸了,龚馆长对他大喊大叫。醒过来,正是半夜。这部独幕剧写了好几稿了,还是通不过。彭三郎知道自己的致命缺陷,他不是太适合在文化馆写这些美术油漆般的剧本。他不太会歌功颂德,不会打荤骂俏,更不会自作自贱。少了这三个,龚馆长需要的剧本是永不达标的。这不能怪龚馆长为难他。如果龚馆长知道他的电脑里有好多好句子好文章,而不是好剧本,肯定会气得吐血。在电脑里,彭三郎把那些不得不写的文字材料归到了文件夹“稻粱”中去,为稻梁谋,为三斗米,那些文字写下了,在讲台上,在话筒前,通过扩音器读完了,用完了,就成废纸了。在“稻梁”文件夹之外,还有一个文件夹叫“悲歌”,那里面全是阿里巴巴藏宝的山洞,那里面全是他真正的文字,正在写作的长诗《完成》就在里面。白若君知道彭三郎写《完成》,她说,叫《完成》还不如叫《未完成》。彭三郎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但反过来,“未完成”也等于一种“完成”呢。
彭三郎对于《榆城晚报》的秘密守候也有了结果,晚报著名记者白若君也隆重复出了。她写了一篇独立署名的长通讯:《好媳妇照顾瘫痪婆婆二十年》。彭三郎把这5000字的通讯连看了五遍,终于在看第三遍的时候看出了白若君传达给他的秘密信息。与其说,这篇通讯写给《榆城晚报》读者的,还不如说是白若君用通讯为自己公报私仇。《好媳妇照顾瘫痪婆婆二十年》中写道:儿子早在十几年前车祸去世了,好儿媳没丢下婆婆,在重新组织家庭后,也把前婆婆带在身边,照顾了20年。
读懂之后,彭三郎暗暗发笑,这个白若君竟然用刀笔吏的方式诅咒他早点死——他彭三郎是她肚子里的那个“他”的正版混蛋父亲呢。按照这个逻辑想下去,彭三郎轻松了许多,多天来的飞蚊症也消失了,眼前的一切,目光一样透明。
(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