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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烤冬天

2021-01-22 10:01:30

□朱秀坤 

冬夜漫长,听窗外冷雨滴滴答答地洒落,啜一口热茶,止不住就会想起童年时那些温暖的冬天。在我以为,严冬最宜蛰居,或围了炉火,读书取暖,品味卷中滋味,不想读了,则抛开书卷,追忆往事,用回忆取暖。

那时候,北风呼啸的早晨,瑟缩在被窝里,总要等鸡叫了一遍又一遍,阳光爬上窗棂,才下定决心,慢悠悠地起床——从前的日子确实很慢。幸好棉衣已用汤婆子焐过,棉鞋也让铜脚炉烘过,干干爽爽的,温暖。下了床,锅里是冒着热气的煮山芋,吃山芋,喝菜粥,萝卜干嚼得“咯吱咯吱”作响,所有的吃食都是自家产的,滋味更加醇厚绵长,虽说清贫,却也知足。

烧野火是孩子们的冬日乐事。约上三五好友,到荒草稠密处,最好是齐膝深的蒿草茅草飞蓬灰藜荻柴,一着火,马上呼呼燃烧,遇上风,能顺势一烧精光。将野地里堆好的稻草垛、棉秸垛烧掉,也是有的。吓出一身汗,手忙脚乱地去踩,去踏,脱了衣服去扑,就差浇水了,最后还是烧得一地灰烬,一片乌黑。大人总骂,但听着金红绸缎似的火焰让风挥舞着,在耳畔“哔哔啪啪”作响,心里燃烧的激情想扑也扑不灭。最安全的便是到坟地里烧荒,一垛一垛的坟包全让疯长一年的荒草包围了,我们兴奋地擦一根火柴,星星一般的火苗很快长成大舌头,一下子就将大片的枯草舔光,活像一只只硕大的黑馒头。以至后来读到《红楼梦》中“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样的句子,脑海中便油然想到了那些烧焦的黑坟头。烧荒时,还会时不时从草丛中蹦出一两只惊惶的野兔,扑噜噜低飞过几只野鸡野鸭,我们叫嚣着,去追,去赶,都踢到了,小东西灵巧地一转身,一张翅,又远得消了形迹。回头,却见头发茬子似的灰烬中,露出些腐朽的棺木和破败的坛子,阴森森的让人惴惴,马上想到聊斋片中的某个镜头,哇哇叫着跑出了坟地。直到翌年春天,坟头上重又冒出新芽,我们才敢去拔茅针,奇怪坟地里的茅针格外肥壮,格外鲜嫩。如今几十年过去,烧野火的乐趣不复再现,一起在坟地里玩过乐过的,也有人睡了进去,坟头一片荒草萋萋……

北风凄厉或雨雪纷飞的日子,我最爱去灶间烧火。点几团草把,扔进锅膛,很快一锅饭熟,自己也烤得周身俱暖,看外面的雪花飘舞,就是在欣赏一幅动感十足的画了。最妙的是烤山芋,墙角处翻翻找找,准能找到一两只大山芋,趁着饭将熟,扔进灶塘。在火星冒冒的热灰里,由它去焖。直到饭吃完了,作业完成了,才不急不躁地回到灶间,用火钳夹出已成黑炭的两只烤山芋,丢在地上,晾一会子。撕开黑皮,热乎乎的就是几成糖稀的一大团橘黄烤山芋,尝一口,呀,真甜,沙沙的,应是雪天里最美味可口的零食。也烤蚕豆,烤花生,甚至篱笆上摘几只干扁豆,一样可以烤——在脚炉里烤。谁说脚炉只是个取暖的器具,我们更愿意将它当成烧烤炉子。叭、叭、叭——不是黄豆炸了,花生炸了,就是白果爆裂开了。赶紧揭开炉盖,呵,白果壳已炸飞了半片,碧莹莹的果肉包在剩下的半片中,活像一只静泊的箔篷船。烧烤的时候,满室都是焦香,瞒不住人的。哥哥姐姐馋了,我也会赏几只给他们,条件是,讲一段心仪已久的好故事。如此,齿颊留香一饱口福的同时,还能听到一段意味隽永的人物传奇,从物质到精神的享受都有,也是满不错的冬日片段了。

腊月里,快过年了,父亲带我走亲戚,顺便送些年货。晚上,亲戚招待父亲喝酒,被我小大人似地拦住了,说母亲交代的,不许喝酒。父亲乐呵呵地,说就喝两杯,两杯不碍事的。我不作声,饭后,他又让亲戚拉着,玩了会儿小牌,说热闹热闹。这也是母亲不允许的。我就寝时,父亲给我掖好被角,还在床前就了煤油灯看书。等我一觉醒来,发现父亲的大衣拢在油灯上方,他歪了头已在打呼噜。突然我闻到一股子焦味,赶紧拍醒父亲。这才发现大衣袖口已被烧出个小洞。那大衣是母亲刚给父亲做的,新布料,新棉絮,预备过年穿的。我很生气,大声说,我回去一定告诉母亲,谁让你喝酒的,还打牌,又烧坏了新大衣!父亲先是劝我不要告诉母亲,说不是故意烧坏的。见我不答应,也生气了,脸色很难看:你要告诉你母亲,以后再不带你出门了!后来,我到底没告诉母亲,怕他们争吵,也怕父亲再不带我外出串门……后来确实没人带我出门了,所有的路我都必须自己选择自己走,不管风刀霜剑泥泞坎坷,一个人独自去面对——从高中毕业当兵离家,到如今安居小城两鬓染霜,一直如是。最疼爱最牵挂我的父母,也已先后离世,好多年了。至今,我还记得那夜,父亲喝酒和生气的样子。

冬天里,无论怎样寒冷,冰天雪地,凄风苦雨,但想一想过去的日子,那些关于烧烤的往事,关于旧时光的回忆,总让我心里暖暖的。坐在台灯下码字,一颗心也会在橘黄的灯影里安宁下来,便觉世间事,离合悲欢,爱恨情仇,皆可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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