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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寒

2023-10-13 08:50:41

二十四节令之十八

小 寒

□ 夏红卫

 

远方有多远,

大寒就有多寒。

星星点灯,

照亮回家的人。

大寒年年有,不在三九在四九。寒冬季节,北风肆虐,草木枯竭,万物生长缓慢。一场漫天飞雪,老天爷给大地盖上温暖的被子,送上甜甜的梦。庄上的男人们开始舒心地打牌,喝酒,睡懒觉。

先生手掌挥挥,放寒假,我们课桌板凳拍得叮咚响。兴奋跟快乐是亲兄弟,自由的感觉叫人说什么好呢。先生们的智慧,照亮乡村的天空。

父亲是个有趣的人,每逢年关,总有好面子的乡亲领着孩子登门。父亲心领神会,入书房,展奖状,提毛笔,欣欣然写上学生的姓名,但不盖学校的公章。说实话,他也没有那个章。父亲摸摸学生的脑袋,老师粗心,把你的奖状带到家里来了。喜从天降,小孩翻着双大眼睛,手没地方放。家长敬烟,心照不宣,说着感激的话。多年后,曾为此事问过父亲。父亲笑道,一张奖状两分钱,能买一大家的欢喜年,何乐而不为。

巷口避风处,丫形铁支架,黑色葫芦锅,木桩凳。邻村轰炒米的李大爷,左手不停地顺时针转动摇把子,右手呼哧呼哧拉木质风箱,炉火红彤,长柄勺不时添加焦炭。

李大爷脸黑,指甲缝儿全是泥,似乎半年没洗过。他不时望望摇把子上裂缝的玻璃表,猛然站起身,大呼“响啦”“响啦”。顽童们立即远远地捂起耳朵。葫芦锅塞入长布袋,一脚踩地一脚踩锅,铁棍撬开阀门,“砰”的一声巨响,长布袋内热气升腾,一股稻米膨胀后散发出的特有的香。

轰炒米一锅,我们称“伙”,一伙五分钱。如果让李大爷加糖精,就六分钱。有时李大爷生意好,加糖精免费不收钱。要是他开心,会小心翼翼地打开包糖精的小纸包,用脏兮兮的粗手指捏两粒,放我们掌心。晶莹剔透的白色多边体,入口不化,甜,真甜,甜得我们闭上眼睛快飞上天。

说来奇怪,李大爷的轰炒米机宛若信号枪。庄头巷尾,七大姑八大姨三舅舅六舅母一帮帮的来串门。一切好似偶然,一切又好似必然。是血缘的传承,更是温情的荣耀。打肉买鱼,拾豆腐买百页,脚步飞快,故意着自谦,怠慢怠慢啊。清贫的日子,突然生起一种幸福感和存在感。我家亲戚在本庄,抬脚三步远,也就没得新鲜感,真是遗憾。

《板桥家书》云: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两捧炒米,佐以红糖或白糖,开水冲泡。一碗炒米茶,捂手又暖胃,天下最素朴的美食,最诚意的礼遇,充满浓浓的人情味儿。

白果二姐夫“叮呤叮呤”骑着永久牌自行车,龙头挂洋河酒。白露坐后座,眼睛眯成一条线。白二奶奶忙得团团转,打蛋茶。四只荷包蛋(俗称蛋瘪子),猪油酱油加蒜花,香气飘过几道院墙。白二爷陪坐,不停地劝,吃蛋茶,吃蛋茶。二女婿懂礼节,蛋茶只吃单数,筷子轻放,饱了饱了。剩下的可想而知,全入白果的肚皮。白果一脸快意,走路左右摇摆,活像戏曲里县官大老爷。据传白果大姐夫是个呆女婿,每次吃蛋茶白果只有喝汤的份,不知真假。

《神农本草经》写道: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村落里,许多茶根本跟茶叶都搭不上边,那为何称之为“茶”了?百思不得其解。比如伏天,乡人下田做活计,炒熟的大麦泡开水,俗称“大麦茶”。接新娘子吃“接亲茶”:圆子茶、果茶、糖茶等等。最离奇的,放晚学回家,书包一扔,半碗冷饭就着中午所剩的咸菜汤,称作吃晚茶。

真正泡茶叶的茶,爷爷叫它“茶叶茶”。这种茶有苦味,像药,没有哪个小孩子喜欢。腊月,爷爷总去合作社购些茶叶沫,用纸包严实,春节“吃茶头”时泡。爷爷说这东西精贵,城里人才喝。我偷吃,苦涩得直咧嘴。想想便发笑,城里人真傻,喝这苦东西干嘛呢。

后来,听友人解读“茶”字:人在草木间。世间草木,集天地之灵气,人位其中,返璞归真。它既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茶,又是“琴棋书画诗酒茶”的茶。元稹诗: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几片绿叶,半盏清水,吃茶吃茶,世间的功利与欲望被荡涤得清清爽爽。也许人与大自然一脉相承,人只有回归大自然,才能与之和谐共生。

隆冬的阳光,斜斜的,易破碎,不暖。食时后,男孩们陆续搬出木椅和板凳,镞花钱。木匠打家具,讲究榫卯结构,墨盒、凿子、锯子加斧头。镞花钱用镞刀(讲究人家有几把镞刀),废钢条两头磨亮,一头大一头小,中间用白胶布一圈一圈裹实,十分锋利。一张红纸,比对联纸较薄。俗话说,写对联“读书读得高,裁纸不用刀”。镞花钱的红纸,需用刀裁。找来去年存留的旧花钱作封面,用棉线固定成书本模样。

花钱有字有图,孔有圆有方,我们细心且慎重地镞。镞着镞着手脚冰冷,耸肩,跺脚。双手弯成孔状,嘴对着手心吹暖气。暗骂,这啥鬼天气。感冒不请自来,我们不停地咳嗽。有时严重,脸涨通红,五脏六腑要被咳出来似的。老人们也开始咳嗽,他们在夜里越咳越凶。母亲会念叨吴先生吴师娘在家时的好,提到玉丫头,她眼睛一下子变浅了,泪水汪汪的。

镞花钱是个苦差事,握刀要稳,力道要准,指头被扎得滴血是家常便饭。我们想逃避,但没得退路啊。村里只有故世人家,才贴没有图案的白花钱。它关乎门面,关乎习俗,天大的事。天大的事有多大,只有头顶的天晓得。

那年月我们手上常见冻疮,手指手面青紫,遇暖红肿,既痛又痒,难受极了。我们深恶痛绝之,恨不得把手剁了。爷爷抚抚我的头,等“发身”冻疮就没得了。也许镞花钱是我们生命中的坎,冻疮也是。乡村的男孩子,不经历无数的坎,如何能面对村外的花花世界。

腊月二十三送灶,二十四掸尘,二十五分塘鱼,二十六割猪肉,二十七买年货,二十八烧冬,二十九剃头洗澡。大年三十,做村支书的大伯登门,雷打不动。大伯用红纸条包五块钱,提前的压岁钱,崭新的炼钢工人钱。

小时候以为,新钱比旧钱值钱多了。崭新的钱啊,藏于枕头底下,无数美妙的梦接踵而至。梦里天地间白茫茫,“发身”的我,扛着一蛇皮袋崭新的炼钢工人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风光无限地走啊,走啊,渐渐迷路了。原来茫然的“茫”和白茫茫的“茫”,是一个道理。

梦都是反的,为了生存,很多胸怀梦想的人,仍旧四处奔波讨生活。年关到了,有钱没钱,回家过年。所谓家乡,不过是有亲人的地方。如果某一天,那个亲人悄然逝去,就是拥有再多的财富,永远也敲不应那扇熟识的门。

大寒大寒,回家团圆。也许你的归来,便是人间最大的慰藉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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