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 田
□ 陈明干
天刚大亮,张家舍的人们就汇集到了村口分田的队伍里。本来说好每家来一人,结果有的夫妻俩来了,有的儿子、媳妇来了,还有的是全家出动。见每家都到了,生产队长洪章大叔右手一挥:“走,先去马舍圩分田!”人们像决了口的坝头的水,往马舍圩奔涌而去。
这是1983年10月中旬的一天清晨。稻子已经收割结束,公粮也上缴完成,但田野里空空荡荡:田地没有耕翻,麦子没有播种,油菜也没有移栽。分田队伍的到来,给沉寂的田野带来了生气。
洪章大叔算是老队长了,从20世纪60年代“沤田改旱田”,到70年代平田造路、挖渠开沟、兴修水利等,他带领全队社员经历了无数个改天换地的生产运动。但是后来,洪章大叔明显感到,一年到头,尽管大伙儿没日没夜地下田干活,而粮食产量却始终上不去;尽管这两年先是分田到组,后是联产到劳,但每天的农活还是靠他这个队长组织指挥,还是有人出工不出力,年终分配依旧有“吃大锅饭”的味道。在经过了连续多个晚上的生产队会争论后,终于在昨晚拍板定案:分田到户!每个户主都在分田花名册上签下了字、摁下了手印。
“从东南角开始分田!”大家来到马舍圩,洪章大叔作吩咐。全生产队230亩田,分布在马舍圩和姜家圩两个圩口上,马舍圩面积最大。
“王昌明家3个劳动力,应分6亩。”小队会计一报出户主姓名和田亩面积,刘大祥、王四奎、张明玉三人立即量田。众人挤在两侧,既是围观,也是监督。
各户分田面积,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劳力田,凡年龄在18周岁至55周岁内的男女劳力,每劳按2亩分配。另一部分是人口田,不管年龄大小,每人分8分地。劳力田和人口田的区别在于,劳力田要负担经济上缴、粮食征购和上河工任务,所以劳力田叫责任田;而人口田就是口粮田,没有任何负担。劳力田多,放在马舍圩上;人口田少,放在姜家圩上。
分田的顺序,是通过抓阉确定的。昨晚的生产队会上,小队会计将整张纸裁成29份,每户1份,从1写到29,然后一个个揉成小纸团,放在瓷罐里。王昌明用筷子夹到了1号阉。抓阉是乡村里最古老也最公平的一种分配方式,远田、近田,高田、低田,肥田、瘦田,全凭自己的运气,比任何人说话都管用。
量田的三个人,是大伙儿推荐的。刘大祥负责拿丈管(一种在竹竿上刻有尺寸的一丈长的测量工具),测量田的长度和宽度;王四奎负责拿大锹,丈管每量一下,大锹口就切在那里,便于丈管接着锹口继续向前测量;张明玉负责钉界桩,也就是一户田亩量好了,他就用木榔头钉下木桩,作为两户人家的分界线。张明玉钉界桩是洪章大叔提议的。张明玉是场头组长,平时照看生产队仓库,还执掌粮食大印,生产队年底记给大劳力工分。张明玉是对分田到户最有抵触情绪的人,因为分田到户后,他手里的一切就全没了。正因为他的反对,生产队会反反复复开了多次,洪章大叔找人好不容易做通了他的工作,又提议他钉界桩,相当于照顾张明玉的面子,同时也试探他是否真的支持分田。没想到王昌明的田一量完,张明玉立即挥起榔头打下了界桩。这后来,张家舍就有了一句顺口溜:“张明玉下界桩,一夜变了样。”
界桩确定,户主很快拉起样绳,用大锹、洋铲挖土做田埂。一条条新田埂做出来,一块块长方形的田地就有了新身份:责任田。
“朱大船,8亩。”小队会计接着报名字。“我不种这么多田,只要5亩!”朱大船接着说:“我家虽然劳力多,但种这么多田实在吃不消。”
朱大船老实憨厚,没有文化。分田到户后,播种、治虫、收割都是自己的事,他担心万一粮食减产,还要负担各项任务,心里没底。
“你是老种田的,还怕庄稼长不好?” “公家也是讲道理的,大家粮食都减产了,还要农民负担什么呢?”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朱大船。
“老朱,下一个就量我家田了,我们的田正好靠在一起,你实在不想多种,这3亩田就划给我种。”量田的王四奎接着说……
临近傍晚,又发生一件意外。从早到晚一直看着分田的王牛喜忽然发起了“牛脾气”,只见他一把夺过刘大祥手里的丈管,一折两断,扔在地上后双脚踩踏,嘴里还不停咒骂:“把人当瞎子,太不像话了!”众人不知何故,王牛喜指向刘大祥:“你们问问他,他是怎么量他家田的?”洪章大叔将王牛喜拉到一边,才弄清实情。原来此时量的正是刘大祥家的田。刘大祥以为围观的人渐渐少了,趁王四奎手拿大锹向前走的同时,悄悄将丈管向前移动。一次向前移动几寸,多次移动后,他家分的田亩自然就多出来了,而这多出的部分并不算在责任田面积里,也就是不负担任何上缴。这一切全被王牛喜看在眼里。
第二天,洪章大叔又做了一根丈管,让其他人替换下刘大祥,还对刘大祥的田重新测量。
分姜家圩田亩时,要再次抓阄。洪章大叔在田头上又开了一次会,他说:“那年开夜工脱粒,王光明把一只膀子轧断了,是因公负伤。分田到户后,挑把、运肥都得由他老婆阿兰子做了,我想把王光明一户‘丢阉’(不抓阉),把姜家圩最靠近河口和路道的这块田留给王光明家,然后大家再抓阉,怎么样?”大家一致同意。一旁的阿兰子没想到老队长这么照顾自己,用衣角不停地擦眼泪。
田刚分完,早年在外漂泊的单身汉李大忠不知从哪里回来了,他一进庄就找洪章大叔,说个不停:“现在全国农村都在分田,我是本队人,叶落归根啊,我也是应该分到田的人吧?”洪章大叔紧皱眉头,思考一阵后,把分田的几个人又召集起来,从马舍圩自家田亩中划出2亩8分地给了李大忠。
秋天碧空如洗,田野更显宽阔,拖拉机在欢快地奔跑,驱车耕田的汉子悠扬的号子也在田间回荡。洪章大叔在自家田里挖着墒沟,看到每一块田地都有人忙着翻地播种,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