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垛从何处来(下)
文/刘春龙
如今的垛田大都集中在兴化中西部,尤以城东一带为多,这是为什么?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兴化是里下河“锅底洼”,而中西部则是最低的“锅脐”,城东的垛田街道境内更有“莲花六十四荡”之说。
对于里下河平原整体而言,地势呈四周高中间低的碟形,而相对兴化个体来说,地势又如东高西低的侧釜。这是因为自黄河夺淮之后,大量泥沙进入里下河兴化地区,向东入海时受到范公堤阻挡,堤西泥沙越积越多,越积越高,再加海潮西侵,范公堤东侧又聚集了很多泥沙,抬高地势。兴化中西部长期被洪水冲刷,水土流失严重,地势越来越低,渐渐成为水网沼泽。由此也就决定了东部早于西部开发可耕种的土地,为抵御洪涝,率先修筑围田(圩田),而西部开发较晚,土地较为零碎,加之湖荡较多,取土困难,自是不易围田,只能“垒土成垛”了。
许是便于管理,兴化曾把辖区分为5个区域,圩南、圩里、圩外、湖荡、垛田。垛田“单列”,可见其在划定的范围内数量之多,分布之广。或因湖荡、垛田太过缺乏修筑圩堤的基础条件,后来把两者也划入“圩外”了。圩南地区,位于蚌蜒河以南,清代还隶属于泰州、东台,这里不作细述。圩里地区位于蚌蜒河以北,唐港河以东,市境东部偏北,自乾隆二十年(1755)始,安丰一带开始修筑圩田,继而纷纷效仿,形成老圩、中圩、下圩、合塔等大圩。剩下的中西部当属圩外地区了,包含“中部低洼区”和“西部湖荡区”。尽管中西部现在也有联圩了,但这些圩堤筑成的年代远远晚于“圩南”“圩里”。垛田街道现有大大小小20多个联圩,最早的建于1958年,最晚的则在1997年。
虽如此,并不等于圩南圩里地区就没有垛田,只是数量偏少、分布零散罢了。兴化档案馆提供的资料,1949年兴化全境垛田面积4.96万亩,圩里地区就有2.11万亩,竟然占了46.8%。1965年年报显示,圩里地区戴窑、合塔、舍陈、永丰、大营、老圩、中圩等公社仍有千亩以上垛田。只是到了1992年,圩里地区垛田只剩不足万亩,占比降至21.5%。现如今,垛田大约6万亩,主要分布在垛田街道、千垛镇、沙沟镇、中堡镇等中西部乡镇,那别的乡镇原本存在的垛田到哪里去了呢?显然是被强势的圩田给“同化”了,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品厂1976年为兴化拍摄的纪录片《水乡大寨花》,里面就有“推掉垛田、填平水洼、建造新田”的画面。
如前所述,史料中并没有垛田形成的直接记载,那“垛田”一词又出自何处呢?有文史专家跟我说,兴化现存最早的一部县志,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兴化县志》里就有“垛”的记载,比如“铁棺垛”“莲花垛”,还举了实证,兴化还有“大垛”“荻垛”“护驾垛”呢。我觉得似有商榷之处,嘉靖志里的“垛”只是地名,并非特指地貌。其实垛的概念也是在不断变化中的,就像原先并没有垛,后来有了垛,而现在的垛已不再是原来的垛。这话有点饶舌,我想表明的是,作为地名的来历,此处的垛确实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但这儿的垛多是居住为主的垛。明隆庆《高邮州志》列举几个叫垛的地名,如三垛、甘垛、柘垛,加注道:“以上诸垛皆在北下河地方,北下河地势卑下,凡有基址隆然而起者即以垛名,其上遂成聚落。垛之大者,居民有千家,小者亦不下二三十家。近以频年水患,而屋庐飘荡,人户流移,俱不复有昔日之盛矣。劳来还定,端有待乎?”明时兴化属高邮州,又同为里下河地区。用高邮人汪曾祺的话说,两地“风气相似”。这里给居住之垛下了个定义,即“凡有基址隆然而起者即以垛名”,且“垛之大者,居民有千家,小者亦不下二三十家”。哪像现在我们看到的垛,四面环水,大约亩许,小则几分几厘。从中可以看出,“聚落”之垛与农田之垛亦是有所区别的。
遍寻古代农书,“垛田”毫无发现,查阅兴化县志,直到民国时期才见记述。成志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民国续修兴化县志》,介绍位于白驹的诚意书院学产时提到:“老圩束家舍垛田二亩九分,束本贤施;王家舍垛田一亩,邵殿元施。”几乎同一时期的阮性传所著《兴化小通志》谈及兴化城池时说:“想因四面环水,当时因昭阳镇遗址,联络附近垛田,合而为城……”前志来自官方,后志来自民间,这或许是见诸文字的最早“垛田”了。就在我写这篇文章时,陈斌先生有了新发现,上海图书馆珍藏了一部清乾隆年间《李氏族谱》手抄本,出自鼎鼎大名的“状元宰相”李春芳家族,谱中记载的田产就有位于草冯庄的“垛田”。这是一份非出版物,时间在两部志书之前,想必官方不见记载,民间早有“垛田”之名了。作为地貌的垛田,其历史肯定远超作为文字的垛田,那在此之前,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垛田又是如何称呼的呢?
还是明嘉靖年间那部《兴化县志》,称之为圃;明代兴化人魏应星的诗里称之为坨;清道光二年(1822)《上方寺碑记》,称之为岸;民国三十二年(1943)《续修兴化县志》,称之为圃岸;数次修改、定稿于民国三十四年(1945)的徐谦芳《扬州风土记略》,也称之为坨……这么多文字记载中,“坨”与“垛”最为接近,垛上方言称垛为“tuo”,与“坨”读音相同,只是声调略有不同,或许徐谦芳记述时想不到更好的字替代,就借用了这个“坨”字。事实上,辞书中“垛”的义项并无土地形态之意,更没有收录垛田一词。而在民间,垛田的称呼更是五花八门,岸、圪、垛、垛岸、垛圪、垛子、圪垛、垎垛、圃岸、埂岸、园岸、菜田、园田……现在叫得最多的当然是垛田了。我不知道别的地貌会不会有这样名目繁多的名字,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这种地貌的独特性、稀有性,从而带来定义的不确定性。
作为一种地貌的出现,垛田的历史够久远了;作为对这种地貌的命名,见诸官方记载的“垛田”还不足百年;而由地貌概念转而成为行政区划名称,垛田的历史更短。1956年,兴化当政者有意将城东有垛田地貌的地区统一管理,成立了“垛田工作组”,1958年2月设立“垛田乡”,当年9月改为“垛田人民公社”,1983年复称“垛田乡”,2000年撤乡设镇变成“垛田镇”,2018年区划调整称之“垛田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