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民的帮派
□文/曹生文
“我们的船停靠在别的地方,岸上人问我们是哪里人,我们就说是竹泓人,其实我们在竹泓没有家啊,没有家。我们就住在渔船上,可是人总要有家呀,我们就说家在竹泓吧。”
一个年过八旬的老婆婆,坐在仓库角落里,一边用针线缝纽扣,一边说起70年前的往事。语调虽然平缓,眼底却有隐约的泪光闪动。关于七十多年之前她那个家到底在哪里,她大概用一生的时间也解释不清。
这是一群以捕鱼为生的渔民,生活在兴化附近各处大小湖荡沼泽里,人数一度曾有两万名之众。没有人知道他们确切的来历,他们的行踪飘忽不定,并不局限于某个乡村或者城市,北到洪泽湖,南到太湖,东到大海,凡小小渔船所能通行的水域,都会出现他们的身影。20世纪50年代起,地方政府出于巩固新生政权的需要,决定对这一特殊人群进行改造管理,于是在兴化县城设立渔民总会,又将水上近两万名渔民划归为7个渔民分会,分别有县城、茅山周庄、中堡沙沟、安丰、戴窑、戴南、竹泓。各分会都设立水产村,每个月各分会渔民均需到相应水产村定期报到,缴纳渔获,领取新的捕鱼证明。
这一举措完全出于政治原因,实施时雷厉风行,令出如山,在极短的时间内即完成了两万名渔民的划分。时间既仓促,措施也过于严厉,使这种划分带有一种就地安置的意味。政令下达时,这条渔船若停泊于安丰,则就地划归于第四分会,若停泊于戴窑,则划归于第五分会。竹泓属于第七分会,原本应由竹泓、大垛以及垛田高家荡附近渔民组成,然而有二三百条披风渔船却来自于平旺湖边黄邳村,至于竹泓本地渔船,则有近百条划归于县城第一分会,从此落户于兴化城北严家水产村。
在划归为竹泓第七分会的渔民中,以许姓、浦姓、张姓居多,他们的口音与本地人有明显区别,说话时语调拉长,称作“啦啦调”。这群人不读书不识字,信神巫信因果,极易受人蛊惑利用。他们性情粗犷生活艰辛,在这世上所拥有的仅仅是一条小小摇晃的渔船。他们有自己的帮派,渔民的帮派是一种奇特的组织形式,并不以血缘姻亲为纽带,而是由捕鱼方式相同的一群渔民共同组成,约束力很弱,没有帮规戒律,成员之间是一种相互协作的关系。每个帮派都有帮主,所谓帮主也没有特别的权力,他担当的只是一个召集人的角色,黄昏时这位帮主在水上大吼一声:“明天去白沙湖啊!”第二天几十条本帮派渔船就一起往南,若有人不听帮主召唤,自顾自将渔船划向别处,也不会受到任何处罚。
各帮派中首屈一指的要数“大网帮”。大网帮所用渔网极大,长宽都有十数丈,网衣由棉线编成,出水后易腐烂,防腐是他们最重要的工作。通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晒网时先用鲜红猪血浸泡网衣,而后晾于大桥旁栏杆上,整座大桥如同披上一件轻薄的霓裳。渔网下摆低垂披拂直到水面,月出后留下一片倒影,水上朦胧如烟。大网帮船大网大,作业时需在极开阔的水域,所捕获的渔获最多,这一帮派的渔民相对比较富足,因此在组建水产村时,“大网帮”被列为第一生产小队。
同样使用渔网捕鱼的还有“摇撒帮”和“捣网帮”。“摇撒帮”所用渔网长宽都不超过一丈,摇撒时渔人站在船头,一手握紧网口,一手兜住网衣,而后用力将网衣往前抛出,渔网如一片小小的淡青色云朵,在空中舒展张开,又轻盈盈地落在水上。捣网帮所用网具十分简陋,只有一张网片,两根竹竿,另加一根用来捣网的“篷篙”,船头另有一只大木盆,所捕小鱼小虾、河蚌螺蛳一起倒在盆里,由一个渔妇坐在船头,用一双长竹筷子耐心挑拣。“摇撒帮”和“捣网帮”人数不多,两个帮派合并为第二生产小队。
真正在江河湖海之间四处飘泊,历尽风雨寒暑,生活艰辛程度常常令岸上人为之唏嘘不已的,是一群披风船上的渔民。本地一度曾有二三百条披风船,他们虽划归于竹泓第七分会,却一直声称自己来自于平旺湖边黄邳村。事实上在黄邳村里也没有他们的家,这群人常年在水上追捕鱼虾,所得渔获习惯于往某处叫卖,心理上就以某处为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来自于何处,也不知道死后会埋葬在哪里,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开始在水上漂啊漂啊,从春漂到夏,从秋漂到冬,一年又一年,直到两鬓花白,皱纹满额。这是一群浮萍一样没有根的人,“故乡”这一类的词汇对于他们而言俨然毫无意义,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真正知道自己的那个“故乡”在哪里,我们从何处来?最终又往何处去?我们同样在不停地漂来漂去,被时间驱赶着,被命运裹挟着,永远无法停下匆匆奔走的脚步。
披风船和其他渔船并没有明显不同,船头艎板下有活水舱,可储存渔获。中舱上覆盖船篷,船篷用竹篾编成,入夜后渔民全家蜷缩着睡在船篷下船板上,听一夜秋风吹过,第二天船篷上落满了白霜。在船尾有一口土灶,土灶上架一口铁锅,黄昏时分渔妇蹲坐船尾,烧湿柴煮饭,炊烟受潮,贴着水面平铺开去,天边暮色苍茫,水上轻烟如云,光影柔和而忧郁。然而若逢连日阴雨天气,柴火被雨水淋湿,渔船上无法生火做饭,窘困不堪。此时渔民只能划着小小渔船,寻找一处市镇,然后手提几条河鱼上岸,一路穿街过巷,找一户岸上人家交换干柴。假如近几日未曾捕到鱼虾,小儿女又忍受不住饥饿,坐在船舱里哇哇大哭,渔民们一筹莫展,于是硬着头皮向岸上人赊欠一点柴米油盐。这渔民面容黑瘦,衣衫褴褛,口齿木讷,站立在门外只低声说天气不好,雨水淋坏了土灶,小儿女饥饿难当,还请帮帮忙,度过眼前这几日的饥荒。此情此景,让人心生哀戚,却又无计可施。这是几十年之前一群披风船上渔民的真实处境,这些人风里来雨里去,无论酷暑严寒,整日都在忙碌不歇,却在一种连日阴雨天气前陷入困境,以至于四处求助,最终落了个“渔花子”的称谓。在这样一种严苛的命运面前,谁人的眼里不噙满泪水?
披风船上渔民并不用渔网捕鱼,而是使用一种由竹篾条编成的“鱼罩”。鱼罩高约三尺,捕鱼时渔人站在罩子里,两手提着鱼罩在水中行走。寒冬腊月天气,一场大雪过后,天地银白寒气逼人,万籁俱寂之间,一片荒野芦荡里却响起了一阵阵奇特的声响,仿佛打更的梆子声,又仿佛边塞上的马蹄声,声音在水上回荡,急促而且庄严。若一个好奇的岸上人被这种声响吸引,想要知道这声音的确切来处,当他冒着严寒来到水边时,眼前的景象无疑会让他大吃一惊。小小披风船上有人赤着脚踩动木板,踩一下松一下,木板撞击船头,发出“笃笃笃”的响声,声音单调固执,如对人世有所埋怨。水中的鱼被柝声惊吓,四处逃窜。而在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竟然有一群渔民浸泡在齐腰深的冰水中,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件极短的旧棉袄,护住胸口的一点热气,他们在用结满冰凌的鱼罩在水中捕鱼。北风凛冽天寒地冻,水上浮冰如刀如锯,刺痛肌肤更噬咬人心,一切语言文字都不足以描述这样的场景。这群渔民为水中的鱼,也为自己的生存,正在和命运作一场壮烈而悲怆的战斗!这些人在担负着自己贫贱艰难命运的压榨之外,还比世上其他人更多承受另一层苦痛——从出生的那一天起,世界留给他们的印象就是刺骨的寒冷。一个披风船上刚出生的婴儿,一边啼哭着一边被人提着双臂,浸没在冰冷的河水中,她来到这个人世时,迎接她的不是母亲温软的怀抱,而是从脚底奔向心头的寒气。长大一点之后,每天睡觉时双腿必须扔在被子之外,以此锻炼受寒受冻的耐力。十五六岁时,身体刚高过鱼罩,就要和父母一起,跳进冰水里,练习用双脚在水中捕捉河鱼的本领。若不幸被昂嗤鱼的鱼刺戳中,鱼罩里浮起一片鲜红的血水。昂嗤鱼的刺有毒,刺伤后剧痛难忍,这披风船上渔民的女儿,在凛冽的寒风中,张开嘴巴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可是有哪一个路过的神灵会听见她的哭声。这小女儿哭完之后擦擦眼泪,咬紧牙关将脚抬出水面,昂嗤鱼还戳在她的脚面上拼命挣扎。十八九岁之后嫁到另一条披风船上,发育时那个少女的身体在冰水中浸泡太久,风寒侵入肺腑,以至生育能力受到损伤,嫁人后生下三五个儿女却大半夭折。此后为自己船舱里那两个哇哇啼哭的小儿女,又咬咬牙和丈夫一起跳进遍布残冰的水中,每次出水时,双腿毛孔里鲜血渗出,凝成无数针尖大小的血珠。一年年寒暑交替四季轮回,等一双小儿女长大成人,自己也老了,腰弯了,背驼了,满头白发如雪,终于在一个寒冬的清晨,最后一次跳下水,却发觉自己的骨头轻得如同一根芦柴,身体在冰水中摇晃着无法站立,剧烈的疼痛浸透五脏六腑,那一刻知道自己不行了,那个日子快要来临了。于是挣扎着爬回渔船上,躺在一堆破棉絮里簌簌发抖,想起这一生所受的辛苦,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怨恨,只以为自己前世作孽太多,今生才来这世上受冰水浸泡之苦,来世若重新投胎做人,不求官,不求财,只愿做一个烧火的伙夫,每天坐在一团熊熊烈火前,浑身被烈焰烤到大汗淋漓。这人既知道自己从此无力再跳入水中,以为活着只是累赘,心里求生的那点火焰也就悄悄熄灭,于是自己抱紧自己,在一片肃杀的柝声敲击里,这人怀着那个烈焰熊熊的梦,合上了眼睛,从此便与冰冷寒凉人世告别,她到另一个温暖世界里去了。
这是七十多年前一个披风船上普通渔妇的一生,这个人活着的时候见庙拜佛,逢寺烧香,所求的不过是来生能做一个烧火的伙夫。这些人从未想过会有一个新的时代出现,在这个新时代里,没有寒冷没有饥饿。那些在冰水里所练就的吃苦耐劳的坚韧,逆来顺受的隐忍,最终在这个新时代里,成为弥足珍贵的品质,并因这种品质,从此这一群披风船上的渔民,与浩渺无情的江河告别,也与贫穷艰难的命运告别,日子过得富足安定,那些苦难的记忆也都随风散尽。
本地曾有二三百条披风渔船,他们后来被划归为第三、第四生产小队。而在人数上能和披风帮相提并论,且全部是竹泓本地人,上过学念过书,因此支部书记、生产队长都长期由这一帮派出任的是张卡帮。张卡帮原先聚居于竹泓镇火星庙以北,人数有三五百人,起初只是在农闲季节才撑一条张卡船布卡线捕鱼。每当黄昏薄暮时候,远处炊烟袅袅,近处水波粼粼,张卡船在水上缓缓滑行,渔民们拽起卡线,依次查看,鱼儿挣扎着被拽出水面,发出一阵阵哗啦啦的水声。
张卡帮被划归为第五生产小队,第六生产小队则是丝网帮和老鸦帮。竹泓老鸦帮渔民只有两户人家,一户姓周,一户姓曹,本地原先不养老鸦,这两户人家与垛田高家荡渔民联姻,高家荡老鸦帮人数众多,这两户本地人家也因此饲养老鸦,并学会驱使老鸦捕鱼的技巧。老鸦船形似柳叶,两头略尖微翘,船身狭长,两舷挑出一些树枝,每根树枝上栖一两只老鸦,航速极快,在水上划动时如离弦之箭。周姓人家住在河中心小岛上,春天时岛上开满桃花,周姓人家有一个女儿,三十多年前在本地读初中,来去都划老鸦船渡河。桃花岛附近有一座冰房,屋顶极高,盖茅草,冬天时在河面上采冰,然后一层冰一层盐储存在冰房里,里面寒气逼人,夏天时取出冰块用以冷藏鱼虾。在计划经济年代,水产村所捕渔获,一度都要由供销社水食站负责销售,冰房专门为水食站提供冰块。在桃花岛东有一座称作“青龙桥”的古桥,传说桥下有一条大青蛇,联想起白沙湖里的大白蛇,不免慨叹,原来白娘子小青都是在本地修道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