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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有岸几缸水

2024-08-09 09:01:42

文/刘春龙

 

你家有岸几缸水?能听懂这句话的,估计没几个人。或许有人从“岸”字推断出与垛田有关,可这话也说不通啊,岸的量词怎么会是“缸水”呢?你说几条岸几处岸、几亩岸几分岸都行,哪有说几缸岸的,更不会说几缸水的岸了。就像谁说“我家有树几船沙”,这都哪跟哪呀?

我第一次听到此种说法,也是一头雾水。1989年秋,我被招聘为垛田乡统计助理,分到乌羊片当片长。乌羊片在城郊,包括乌羊、杨花、三羊、绰口、小徐5个村。那时乡村干部挺怕“两上缴”的,垛田不像乡田可以从夏粮秋粮收购中直接代扣,虽也有油菜籽收购任务,但对于“两上缴”总量而言,显然不够,没办法,不足部分只能挨家挨户上门讨要了。常听一些老农抱怨,就几缸水的岸,怎么要缴这么多钱?起初没听明白,又不敢随便问,一个土生土长的垛田人,竟然听不懂家乡话,岂不笑掉大牙?私底下问老干部,只说一缸水相当于一分地。至于为什么放着现成的几亩几分的概念不用,而用外人听不懂的“缸水”这个量词,他没多说,我也没多问。

第一次见到文字的“缸水”,是在垛田文化站老站长姚卿云编写的《垛田资料选辑》里。这本1992年的油印材料中,有篇《大蓝与小蓝》说到这件事——“垛田的垛岸衡量面积称‘缸水’,一缸制一分地大小蓝,称谓缸水就是从制作蓝靛量而来的。”我向老站长讨教,老站长却考我,知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没等我回答,老站长说,青就是蓝靛,蓝就是蓝草,知道板蓝根吗……我在想,一缸水就是一分地,没这么简单吧?若如此,干脆换成几亩几分得了,为何还要舍简就繁呢?

较为系统地了解“缸水”,则是近年的事。为探究竟,我先是试着查阅一些资料。兴化现存最早的一部县志是嘉靖三十八年的,作为地方官府向朝廷进贡土产的“岁办”一栏,列有“蓝靛两千一百斤……”说明在此之前兴化就种蓝制靛了,只是没说出自何处。差不多300年后的咸丰《重修兴化县志》确切地告之就在垛田——“大蓝、小蓝,出城东各垛,浸汁为靛。虽不及建靛之佳,然远近数百里,皆赴兴采买,其利甚溥。”民国《续修兴化县志》不仅介绍制靛之法,还解释衰微之因——“近城圃岸多植大小蓝,为染色之原料。其制法,先将蓝叶割下,浸置缸中七日;然后掺入石灰,越数日,取出蓝叶,以竹棍搅捞其所浸之汁,每天三四次;再越四五日,发现颜色,即告成功。在昔产量颇丰,自舶来品输入内地,土靛几于绝迹。近年西靛缺乏,价格奇昂,土靛复乘时种植,但远不如从前矣。”诸多县志只谈蓝靛,没有一处提到“缸水”。

于是我又拜访了兴化几位文史专家。兴化中学特级教师任祖镛告诉我,他年轻时见过家里有张茔地买卖契约,上面就有“缸水”一词。任家买的是下甸谭家的三角子岸1条,计水5缸。双方约定:此为三元地,允许葬三代坟;岸仍由谭家种植,谭家每年清明接送任家扫墓;遇有任家老人过世,谭家帮助运送棺木,处理下葬事宜,任家贴补青苗损失;谭家每年冬季供应任家大菜(腌菜)5担。下甸就在城边,沿途尽是垛子,任家要到茔地去,需请谭家用船接送。当然任家也不亏待谭家,每次接送都会有鱼有肉的好生招待。遗憾的是,这份地契在“文革”中丢失了。任老的讲述,只是间接证明,毕竟没能看到“实物”上的记载。

年轻的陈斌老师给我提供了几份谱牒,算是弥补了这个缺憾。1846年《戎氏族谱》:“解家垛有岸七亩,计水七十缸。”1929年《刘氏族谱》:“上甸有岸一条,计十五缸水。”1942年《任氏族谱》:“沙家垛祖茔计岸两缸,佃王殿方。”这些族谱提到“岸”时,无一例外都以“缸水”计量,当算民间的一个实证了。然而只有一处标明一缸水就是一分地,那官方或非官方的正式文本里有无记载呢?

张培元老师建议我看看《上方寺碑记》。我从震华法师所著《兴化佛教通志》里找出这篇文章,道光二年了尘撰写的碑记列出了该寺的田产——“朗祖买岸共四条,计水六十二缸;定祖买岸共五条,计水百二十九缸;弘祖买岸共六条,计水八十五缸……”朗祖(然)是崇祯年间上方寺住持,或许从那时起甚至更早,“岸”就以“缸水”计量了。有意思的是,随后提及的解应庵等善士施舍的“非岸之田”,又直接以亩为单位了。我很好奇,碑记所说的“岸”,地处何方?书中乾隆年间实珠所撰《上方寺传法交单记》给出答案:“……于寺四围置买埂岸数百缸以为佛前香火。”始建于明代的上方寺本就在我前面提到的杨花村,后毁于战火,现在的“水上名刹”上方寺乃1996年重建。如此看来,上方寺周边菜农还有一干僧众早就习惯用缸水指代垛岸面积了。可惜这本书里并未看到一缸水就是一分地的说法。

带着这个疑问,我到垛田街道走访了好多老人。他们争相讲述小时候见过的种蓝与“打靛”,这跟县志所说大同小异,但多了些细节,比如检测蓝靛质量的“打样”,一根竹竿插入缸底,拔出来用特制的试纸擦了,晒干后看纸上颜色就知道这一缸蓝靛什么成色……我请陪同的原垛田文化站站长仲大江把从种蓝到出靛的全过程用“垛田农民画”的形式表现出来,让读者有个直观的感受。百岁老人仲文鉴告诉我,过去垛田数何家垛种蓝最多,那时家家种蓝,河边到处都是沤蓝的大宣缸,好多人家开靛行、开染坊……当问及一缸水到底多少面积时,有的说一缸水大约一分地,有的说一缸水只有七厘多,有的振振有词,一缸水等于九厘二毫。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答案,是不是历代的亩制标准不同?如是,难道不同时代不同品种不同垛岸的蓝草单产是一样的吗?再说沤蓝之缸是否也有大小呢?

不过,此番调查让我坚信一个事实,“缸水”的计亩方法一定属于垛田地区所独有。你想,平坦的粮田,量个长度宽度,相乘一下就得出面积了。而垛岸呢,一个个奇形怪状,仅从芦洲村老百姓给垛子起的名字看,就有桃子垛、琵琶垛、钥匙垛、靴子垛、榔头垛……笔架子、菱米子、酒坛子、秤钩子、龟墩子……不下数十种。垛田不像粮田只在平面种植,但凡水面(脚坎)之上土地,不仅垛顶,所有坡面都要利用,且坡度又是有陡有缓,怎么测量呢?聪明的垛上人想出以收获蓝草多少推算垛岸面积,当属情理之中。

就在此文完稿之时,曹生文老师告诉我,《民国续纂泰州志》里有确切记载,“十缸水为一亩,一缸水为一分”,心下释然。

垛上早就不种蓝草了,垛子也慢慢放平了,再也不会有人说“你家有岸几缸水”之类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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