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到你想月下吹笛
□ 明前茶
58岁,彭叔再次进城,当外墙粉刷工,包工头是他的远房侄儿,接的工程都是替老住宅楼重做外墙的粉刷和补强。虽然这是惠民工程,也不是每个住在楼里的居民都支持,有人嫌粉刷搭起的脚手架,在两三个月内遮挡了阳光;有人嫌临窗施工可能披露家庭生活的隐私;有人嫌补强用的腻子与涂料有气味;更有底楼商户认为,顾客上门,需要在密密麻麻的脚手架下“钻山洞”,肯定影响生意。
这种咫尺之内的矛盾令彭叔心情压抑——当住户当着他的面,面带怒意,刷地一下把窗帘拉上,正在粉刷外墙的彭叔猛地一惊,脸上火辣辣的。他是一个高自尊的人,在乡村生活了一辈子,炒茶、制草药、造屋、给果木嫁接,样样都会,算是地方上的能人。要不是前两年种桃赔本,以及要为儿子的婚房还贷,他也不会年过半百再来爬脚手架,当粉刷外墙的小工。包工头看出他的郁闷,就劝他:“看天气预报,明天咱这里下雨,要歇工一天。叔,你出去转转嘛。听说碑亭巷的木香花开了,拍照的人老多,你不妨也去看花。”
明黄色的木香花从墙头上倾泻下来,累累重重,像花朵的瀑布,溅起泼辣的香气,的确有很多城里女孩手持团扇、身着汉服在拍照,彭叔倒对这种村头篱笆上也有的花感触一般,他惊奇的是这条小巷出新后,墙头上的画特别有味道:女学生们穿着老蓝布衫和黑色齐膝裙,扎着麻花辫,去照相馆照相;斜挎布书包的两小无猜,穿着解放牌球鞋相约一起上学;货郎担子走过梧桐树阴,迎面开来了一辆老爷车,两个前灯像惊奇的圆溜溜的大眼睛……都是半个世纪以前的场景了,画墙画的人用一种烟雨江南的青白色刷墙,并用一种粉彩画的样式,来描绘那种远去的温馨与朦胧的情感。这充满回忆的画面与鲜活的木香花交相辉映,让彭叔记起他年轻时干过的活计——听说他会画墙画,村里第一个乡镇企业家盖起小楼后,邀请他来画画,报酬是一只腌好的农家猪腿。
彭叔思量许久,在西墙上画了一树杏花,一个长衫人吹笛子的背影,一张空空落落的石桌,石桌上放着几个茶杯,很明显,喝茶人已经玩了好一会儿,他们散去后,主人伴着月光与杏花在吹笛。彭叔花了很多心思去画杏花,为了画出杏花的气韵,他特地跑到南山上去看杏花,晴日去,雨日去,月亮升起来后,带着手电筒和打蛇棍去。最后,他决定舍弃乡村画师喜欢把杏花的白色花瓣、嫩黄花蕊都画得清清楚楚的做法,只是用带粉红色调的玉白色,画出了无数纷繁的点,这些点,既是杏花的花瓣,又是月光造就的光斑,还是难以形容的梦幻香气,彭叔觉得,他画这些花瓣的时候,生活中所有的挫败都消失了。玉白的花如同微湿的浪头,簇拥着他,把他推到无人之境。
那棵杏花树,彭叔画了三天,如痴如醉。刚结婚的彭嫂问他要画到啥样才满意,彭叔说:“要画到人看了以后,想给人写信,想摸出口琴或笛子来。”
墙画完成那一天,彭叔并未获得喝彩,企业家的老父亲从借住的小儿子家归来,气得要用拐棍教训彭叔——农村的墙画,都要画旭日东升公鸡叫、鲤鱼跳龙门、石榴花开硕果累累之类的吉祥场景,为啥要画这么疏落的画?是何用意?大儿子赶紧拦住父亲,他虽然初中毕业就出去闯荡世界,并没有读过苏东坡的诗“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但见识广了,多数时候离家远了,墙画中的主人公,为刹那之美心动,又感觉留不住这盛放时光的惆怅,他是懂的。他感叹:做生意天天喝酒应酬,闹得很,回家看了这画,好比喝了一大勺井水,心里头的燥热都洗去了。
彭叔不仅得到了腌猪腿,还得到企业家赠送的自家厂里生产的两打袜子。彭叔全家都穿上了这种据说专门出口到欧洲的鲜艳棉袜。
从碑亭巷归来,彭叔已经找到了破除刷墙郁闷的方案,他跟包工头侄子说,有机会的话,能不能跟承包方说说,让他在出新的老房子上画墙画,“好多老房子将来会成为文旅热门地,有墙画也能吸引年轻人打卡;很多很多年以后,等我孙子能跑能走了,我要带他到城里来,看看爷爷当年,还能爬七层楼高的脚手架,还能大笔一挥,用掉5公斤颜料的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