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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样的劳作

2024-08-16 09:11:34

文/刘春龙

 

想起千垛景区运营初期,或许觉得满垛的油菜花略显单调,垛田间竖起了几架风车。我心生疑惑,遂问管理者,垛田哪来的风车?他们讪笑,说是摄影家建议的,这样拍的照片才更好看,明年还要安排牧童放牛……这倒也是,有了风车、水牛的点缀,镜头里的风景确实多了几分美感。可他们有没有想过,风车怎么给垛田上水,水牛又如何在垛上耕田?

垛田因其独特的土地形态,也就产生了许多与他乡不同的农事。相对那些司空见惯的劳作,尤其是教科书里的介绍,垛上人常有陌生感,仿佛自己被边缘化了,家乡农活竟然不被大众与主流所认可。外乡人到垛田,总会好奇,这儿的农活怎么跟我们那儿不一样?乡里姑娘嫁到垛上,得要好长时间才能适应,原因很简单,有些农活她们压根就没做过,有些农具甚至前所未见。如果不是垛田知名度高了,传统农业系统都成了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恐怕就连垛上人也快忘了他们的前辈曾经这样种过地。

垛上劳作到底有哪些与他乡不同,不同点又在何处?虽说我曾干过也曾见过一些农活,毕竟年代已久,印象慢慢淡了,何况有些农活早就消失。那天,我到垛田街道芦洲村,邀上几位老者座谈,话题自是从风车与水牛说起。

垛上哪会有风车呢,反正我没见过,也没听上辈人说过,大家众口一词。是啊,垛田太过零碎了,大的或数亩或亩许,小的只有几分几厘,每一个垛子都是独立的作业单位,且形态各异,无法封闭,风车当然“无用武之地”了。

那垛上人怎么给作物浇水呢?他们对浇水另有一个称呼,叫戽水,戽水的工具就叫戽水瓢。我所见过的戽水瓢由两部分组成,瓢和柄。瓢,顾名思义像瓢的形状,白铁皮制作的,后部见方,用来盛水,前面向上翘起,呈弧形,便于将水浇得更远,洒得更开。柄就是一根竹竿,长2米多,直径三四厘米。乡土书画家周荫祖告诉我,他爷爷一辈用过真正的瓢,一只长老了的大瓠子纵向一锯两半,装到竹柄上,能做两张瓢,可惜不经用。他父亲一辈用过滕柳瓢,用柳条编成瓢样,涂以桐油,经用倒是经用,只是太过笨拙,制作也麻烦。到了他这一辈,则用上了洋锡瓢。洋锡就是白铁皮,也叫镀锌铁皮。洋锡瓢经久耐用,这又催生了一个垛上新行当,叫白铁匠。说到这儿,老周还即兴来了一声吆喝,卖——洋锡——瓢噢——

为防水淹,最初的垛田都相当高,垛上人不说具体高度,而用“几档槽”来描述,三档槽居多,也有四档槽,甚至五档槽的,档数越多说明垛子越高。所谓几档槽,就是在垛子斜坡上挖几个盛水的“戽兜塘”,一个戽兜塘一个人,接力传水,把水传递到垛顶。遇到面积较大的垛子,还要顺着戽兜塘方向再在垛顶上开挖灌槽。灌槽并不到边,适可而止,以戽水覆盖范围最大化为限。如果垛子太长,灌槽也不折弯向前延伸,而是平行着再来一组戽兜塘和灌槽。灌槽之间的距离,则以相对着戽水能“交头”为度。如此说来,垛上戽水与乡田戽水能是一回事吗?

同样的原因,垛上从不“耕田”,只有“䦃岸”。䦃(也可写作“劚”)就是翻地,岸即垛子。䦃岸的工具叫钉耙,钉耙有大小两种,大钉耙深翻田块,小钉耙破垡碎土。别的地方肯定也有用钉耙翻地的,但垛子之上绝不会看到耕牛的身影。太过零碎的地形,密如蛛网的沟汊,限制了耕牛的发挥。

我问他们,有没有只属垛上独有,别的地方根本看不到的农活呢?他们笑了,你一言我一语,一下子说出十几种,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驳脚坎、扒苲和搌水草。

驳脚坎是为了抵挡河水冲刷,防止垛岸坍塌,脚坎类似于驳岸、护坡。脚坎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作用——方便劳动,用作戽水、施肥、收获的走道。驳脚坎的材料叫荒垡,一种从荒田(芦苇滩)挖取的带有芦根的泥块。所谓驳,就是将荒垡表层朝外,环绕河岸一周,边堆砌边夯实,形成护坡,高出水面五十厘米左右。如果垛子太高,除了驳脚坎,还要铲坡,即在脚坎之上相隔一段距离再铲一条走道,俗称二坡,有的还要铲三坡,乃至四坡。

扒苲的“苲”,其实是水草与河泥的混合物,并不是《新华字典》解释的“苲草,指金鱼藻等水生植物。”这或许是借用吧?小时候见过扒苲的场景:湖荡里或大河边,三三两两扒苲的农船,船尾两人撑船,船头一人扒苲。船头的男人将苲耙顺着船帮放入水中,耙柄紧挨着早就绑好的伸出船舷的竹棍(支点),船尾的两人各站一边,使劲向前撑着竹篙。船行一段后,船头的男人将耙子扳起提出水面,耙子里已是满满的水草和淤泥,顺势翻倒进船舱。这一耙苲泥少说也有七八十斤。那苲耙就像猪八戒的钉耙,只是齿要多些,耙子上方还加了一层绳网,以防苲泥漏掉。

扒苲虽说辛苦,却也苦中得乐,泥苲中常会“带”到河蚌、螃蟹、鳜鱼、虎头鲨……退休教师刘光明讲他一耙子扒到过两只甲鱼,6斤8两重,一只送给了村支书,一只上街卖了20块钱。

有些年不见扒苲了,如今恐怕连苲耙都找不到了吧?大家默然点头,垛上早就不用河泥作肥料了,谁还会留着这些“老古董”呢?见我遗憾,周荫祖安慰我,说我给你画出来,想想也只能这样了。隔天老周发来他的画作,正是曾经见过的模样。正欲感谢,退休干部周建新又发来了真实版的苲耙照片,说是从89岁的毛登榜家找来的。还附了一组数据:柄长4.2米,耙背长60厘米,12根齿,齿长25厘米。

如果扒苲还算就地取肥的话,那么搌水草常常是要出远门的。搌水草是垛上人的说法,实则是搅水草或绞水草。搌水草同样辛苦,村庄附近的水域都“搌”好多次了,兴化所有的湖荡也“搌”了个遍,那就要到外县去,高宝湖、洪泽湖、白马湖……

垛上到底还有多少与他乡不同的劳作?谁也说不准,有人说还有挖岸、放岸,有人说还有秧瓜、搁种,有人说还有罱泥、挖苲……当然,现在的劳作有了新的变化,戽水用上了戽水机、鐯岸用上了旋耕机、浇粪用上了泥浆泵,但垛田的特殊地形决定了它无法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机械化,即便就是这样的进步,相对那些大型农业机械,简直不值一说。在农业现代化进程中,垛田明显先天不足,只是当人们需要找寻消失的传统农事时,或许还会想起垛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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