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里的一抹亮色
文/刘春龙
听说电影《寒夜》要来垛田拍摄,我是将信将疑。巴金的小说原著我看过,写战时重庆一个善良的知识分子家庭的悲剧。说实话,我不太喜欢这部小说,太过沉闷,叫人透不过气来。回忆书中情节,怎么也找不到一点农村的影子,更想不通与三千里外的兴化垛田有什么关系。
可报纸还能有假?隔天(1983年4月9日)的《兴化报》刊登了一则消息,“潘虹、许还山等来我县拍摄故事片《寒夜》部分镜头……摄制组在垛田公社选择了外景场地。”连潘虹都来了,她因主演《人到中年》刚获金鸡奖最佳女主角,这应该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晚上公社广播里说,剧组已在沙垛大队拍摄。几天后副导演蒋绍华来到我们村,他直奔渔村小学,说是来挑选群众演员的。那时我是公社渔技员,或许因为我曾在渔村小学做过代课老师,公社干部要我一块陪着。这就有了我与剧组半个月的“亲密接触”。
渔村小学只有两个复式班。蒋导选人标准是“三不要”,白白净净的不要,漂漂亮亮的不要,高高胖胖的不要。一句话,要像个乡下穷孩子。这是私下跟我们说的,后来我悄悄安慰那些没选上的学生,他们不但少了遗憾,还多了几分骄傲。
蒋导问我,你会唱歌吗?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没敢答话。蒋导好像有点失望,就简单几句词,你帮我教教学生。蒋导从两个班选了二十多个学生,集中到一起,先由他自己教唱。原来是陶行知先生的《锄头舞歌》:
“手把着锄头除野草呀,除去野草好长苗呀,咿呀嗨,呀嗬嗨,除去野草好长苗呀么呀嗬嗨咿呀嗨……”
这旋律确实不复杂,好唱。我学会了,孩子们很快也学会了。
两天后,我们分乘几条渔船来到三合大队。剧组看中了庄西的一片垛子,垛子上开满了艳艳的油菜花。主演潘虹、许还山来了,导演厥文来了,村民们三三两两站在岸边观看,并不见有太多的激动。许还山在我们带去的小黑板上用粉笔写下“锄头”“种田”,潘虹一旁叫好,那是真的好。后来剧组给公社赠送锦旗,上面的题字就是许还山的手书。
导演调度船只,一条船停靠在垛岸边,船上站着潘虹和许还山;四条船分坐着孩子,围着他们俩;还有一条住家船作为背景,停在稍远处。只听导演一声令下,许还山饰演的汪文宣吹起口琴,潘虹饰演的曾树生打起拍子,孩子们则唱起《锄头舞歌》:
“手把着锄头除野草呀,除去野草好长苗呀……”
这个镜头来来回回拍了好多遍,村民们都不耐烦了。片场休息,潘虹、许还山到村巷里散步,我们也跟着。这时跑过来几只小狗,一路撒欢打闹。
“好可爱哟!”潘虹回头问我,“这是谁家的狗呀?”
我本不是这个庄上的人,只好如实回答,不知道。
潘虹弯下腰,摸摸小狗,又问旁边的村民:“我能抱一只回去吗?”
一位大妈接过话:“你要就抱走吧,随你抱几个,这也是它前世里修的。”
大妈的兴化方言太重了,潘虹似乎没听懂,正犹豫着,抱还是不抱。那边导演喊了:“汪文宣——曾树生——开工了——”
潘虹还在逗弄小狗,许还山拉起她就走。
接下来的几天,摄制组又转到王横大队,仍是选了一片垛子。这一次是主人公带着孩子们穿行在油菜花丛中……
第二年《寒夜》在兴化上映,我们迫不及待去电影院看了,就想知道那些天拍的到了银幕上是个什么样子。影片一如小说风格,晦暗而阴冷,唯独垛田的场景鲜亮而明快,只可惜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辨认谁是谁,一晃就过去了。
不管怎么说,垛田风光与渔村孩子,那是真真切切上了电影。从那时起,我就算是潘虹、许还山的“粉丝”了,一路追剧好多年。即便是成了“婆婆专业户”的潘虹,还是《庆余年》里饰演庄墨韩的许还山,我照样喜欢。
想来有缘,2014年6月,“第六届两岸电影展——台湾电影展”走进兴化,许还山也来了。招待晚宴上,我向他提起当年拍摄电影《寒夜》的事,问他还记得我吗?许还山看看我,没说认识,也没说不认识,只是问我会不会唱《锄头舞歌》。我没说会,也没说不会,只是问他,我能和你一起唱吗?于是,大厅里就听我们俩在唱:
“手把着锄头除野草呀,除去野草好长苗呀,咿呀嗨,呀嗬嗨,除去野草好长苗呀么呀嗬嗨咿呀嗨……”
我们都忘情地唱着,仿佛回到31年前的拍摄现场。唱着唱着,我忽然看到许还山眼里噙着泪花,也许那一刻,他想起了剧中的汪文宣,想起曾被“流放”的自己,想起偷偷流去许多许多的岁月……
前几天,我又看了一遍电影《寒夜》,发现画面中有个女孩现在都做外婆了。弹指一挥间,四十一年过去了。每看一次影片里的垛田场景,我总是激动不已,也就常想,当年《寒夜》为什么会选垛田作为外景场地呢?
我尝试着寻找答案,是什么引起剧组的关注?也许是“垛田油菜,全国挂帅”的美誉,也许是《中国摄影》封面上垛田风光的美图,也许是纪录片《水乡大寨花》里垛田油菜花的美景?想想,垛田这种独特的地貌,垛田油菜花这种奇美的景致,谁看了不会动心呢?如是,具体到某个人,到底又是谁提出到垛田的?
带着这个疑问,我寻访参与此项工作的当事人,他们大都语焉不详,但还是有人提供了线索,说是与北京电影制片厂厂长汪洋有关,他曾下放兴化劳动。随后我查阅《兴化市志》《兴化人民》报,又调出档案资料,汪洋于1958年1月带队文化部系统167名干部到兴化劳动锻炼10个月,还兼任了县委副书记。其时汪洋已是北京电影制片厂厂长,且一干就是35年,1983年正在任上。而在1981年10月,汪洋和著名导演谢铁骊等人还专程回访兴化。
我忽然明白了其中的关联,仿佛时光倒流,看到当年的汪洋乘船从垛田间穿过,他惊叹于身边从未见过的垛田风光,尤其是满垛满垛金黄的油菜花,进而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某一天,当厂里拍摄电影《寒夜》,需要一个乡村镜头时,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兴化,想到了垛田油菜花……
我们现在已无法向汪洋厂长证实,他老人家1998年就过世了。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从表现《寒夜》主题出发,这个场景应该与战时重庆和主人公现状构成强烈反差。它必须是乡野的,它必须是古朴、平和的,它必须是鲜亮、明快、温馨的,它必须是充满生命活力的……于是,垛田、垛田的孩子、垛田的油菜花,就担起了这样的重任。回头再看电影,那垛田画面分明是寒夜里的一抹亮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