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黄芽树
□ 沈建梅
我家老屋在兴化市上元巷(拆迁后成了上元街)5号,地处兴化市中心,上元巷是古代中举之人前往县衙的必经之路(县衙就在上元巷的北巷头),上元巷也因此而得名。据我奶奶说,我家这一片是兴化城地势最高的地方,就如铁锅翻过身来的锅底。的确,1991年兴化发大水的时候,父亲托在外当兵的表舅寄回来好多压缩饼干,以防家里被淹后出不了门买不到东西吃。一直到洪水退了,这压缩饼干也没派上用场,因为我家除了有点返潮,一点儿也没有进水,要知道,当时的兴化城,市中心大街上的水也已漫过脚踝。我还记得那个夏天我涉着水走到我的班主任王琴老师家报告了我被师范录取的喜讯。
老屋是个四合院,周围人称“沈家大院”,我家就在最东边,西边住的是我的叔伯三家。我家屋子前有个小院,院子的地面是青砖铺的,看着很有年代感。小时的我常常幻想从青砖下能挖出金银财宝来,因为奶奶总说我们沈家以前是大户人家,“文革”时被抄家,才只剩下了这大院儿。后来,父亲翻建院子,将青砖换成地砖,还真捡到了不少铜板。
院子的南边有个小花坛,也是用青砖垒成的,很简易。花坛周边摆放着一些花盆,种着月季啊凤仙啊之类易生长的花和小葱大蒜,倒也算得上色彩缤纷。花坛里最显眼的是一株黄芽树,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黄芽树的树干不粗,只有碗口大,奶奶说,这棵树营养不良,如果长得粗壮些,估计能值上万块,即便这样瘦小,也值不少钱呢。院子里的男孩子调皮,总想够着树枝拽,抓着树干爬。这时,奶奶便会大声喝止,生怕把树弄伤了。黄芽树的根深埋在小花坛里,树干已斑驳,如同垂暮的老人,叶子小小的,椭圆形,并不繁盛,点缀在枝杈间,丝丝绿意掩映,给小院增添了些许生气。学生时代,晨起后我喜欢在树下背英语单词;放学后搬一张小桌,拿一把藤椅,坐在黄芽树下写作业或是看书,总觉得这样更有文艺气息;暑假的黄昏时分,西山太阳照不到小花坛了,我便捧着西瓜坐在树下挖了往嘴里送,甭提多适意。
奶奶最喜欢这棵树,爷爷去世早,这棵树就成了奶奶的伴儿,看着她将几个子女拉扯成人,伴着她慢慢老去。每到夏天,奶奶坐在树下纳凉,扇着蒲扇,和来去的邻居拉家常。我的姨侄女出生后,奶奶在树下帮着摇窠儿桶,还哼一些老古的曲儿哄孩子睡觉,抑或做一些丰富的表情逗孩子笑。黄芽树的叶子随着晚风微微颤动,发出轻柔的沙沙声,一树一桶,一老一小,构成了最温馨的景致。
这棵黄芽树看着父亲长大,看着他十八岁时下乡插队,看着他娶妻生子,看着他进铸钢厂工作,也看着他老去……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经常上夜班,早晨才下班回来,捧着碗站在黄芽树下吃早饭,时不时拿好吃的逗逗院子里的小孩儿,那时的父亲,健康而爽朗。我小时候脾气倔,母亲性子急,我总不服她管教,犯错受到母亲训斥后,我就气呼呼地站在黄芽树下,一动不动,任凭奶奶和婶婶们来拉也不理会,顾自站在那里,一站就是半天,即使站得双腿酸疼,也犟得跟头小牛似的,杵着不动。此时的黄芽树,默默地用并不浓密的树荫罩护着我,掩饰着我,包容着我,直到父亲回来,将我拉回屋。父亲一向温和,从不责骂我,更没有动过我一根手指头,所以我只听他的。
我上师范后,每次回到家,父亲总在黄芽树下摆好小桌子,放满我爱吃的;我出嫁时,母亲不舍地送我上车,父亲没有跟着婚车跑,只是在黄芽树下抹泪;我的儿子出生后,父亲总是在黄芽树下抱着小家伙举高高,小家伙咯咯笑,黄芽树沙沙响,我倚着门框,将这幸福的画面深深镌刻……
在奶奶九十岁那年,老屋拆迁了,黄芽树被砍了,也带走了奶奶。黄芽树从此只留在记忆中,每每想到那棵百年老树,会感觉自己的记忆一下子被拉长了、变厚了。
八个多月前,父亲因病离我们而去,那种痛彻心扉的滋味我不敢再去回想……
老屋的黄芽树,黄芽树下的父亲,已成了梦中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