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话
□ 刘永福
我的家乡,在苏北里下河地区的兴化,这片被岁月温柔抚摸的土地,不仅有世上最美的垛田,还孕育了一种特殊的语言:兴化话。兴化话,承载着我家乡的历史和文化,在《水浒传》里,在《封神榜》里,都能找到它的踪迹。
我是在兴化话的熏陶下长大的家乡的孩子。岁月见长,我越来越喜欢家乡话独特的韵味和魅力。
读老乡庞余亮的散文《平原盛宴》,里面说,他父亲晚上编芦箔,他需要帮父亲搓草绳,每条芦箔需要的草绳是十庹长。当时他还不认识这个“庹”字,只知道tuǒ这个音。他母亲比画过,“一庹长”就是大人手臂完全张开,从左手指尖到右手指尖的距离。他父亲下达的任务,就是让他每天晚上搓上二十庹长的草绳。
“一庹长”,是家乡话里独特的计量单位。在家乡,人就是活的度量衡,世上所有的物体,似乎都可以用身体来丈量。比如“一脚宽”“一捺拃(zhǎ)”等等。“一捺拃”表示张开的大拇指和中指或小拇指两端间的距离。小时候我当家里的“火头军”,负责烧饭,烧饭的米里放多少水呢?母亲说:“放‘两节指’的水。”就是水面到米的高度是食指的两节,“两节指”就是生米煮成熟饭的距离。
在家乡的方言里,这样有意思的词语和表达多了去了。比如,他要表达对一个事物的态度,会说“不丑”。“不丑”就是“好”的意思。但他如果直接说“好”,可能是真话,是“真好”,也可能是反话,不想得罪人,是“假好”,而他说了“不丑”,就是“真好”,否定之否定,等于肯定。
比如睡觉,就有若干种说法。有一种睡觉叫“猴告”,有一种睡觉叫“挺尸”,有一种睡觉叫“压床桄”,有一种睡觉叫“上苏州”,还有一种睡觉叫“烀猪头”。每一种说法都真切生动,妙趣横生,听的人能一下子感受到那种语气和状态。
家乡话,不仅听起来直白、生动,保持着生活的本真,还有一种特殊的幽默元素和文化内核,它所产生的亲切、温暖、机智、幽默的效果,是普通话很难达到的。
回老家,遇到旧相熟,笑嘻嘻地跟我打招呼:“你发开来啦。”“发开来”是家乡话,本意是说馒头发酵成功,蒸熟了成倍地膨胀。用在人身上,意思是说,我像蒸熟的馒头一样发胖了。其意跟“发福”差不多,但“发福”是客套话,“你发开来啦”有关心、体贴的意味,是亲切的问候,算是“土味情话”。
有一次,我跟着父亲去赶集,为家里购买一只仔猪。集市上热闹非凡,各种摊位琳琅满目。买完仔猪,父亲走到一个卖肉的摊位前,想利用剩余的钱买两只猪蹄,改善一下全家的伙食,当时猪蹄比猪肉便宜许多。付钱时,父亲发现身上的钱不够,数了又数,便对摊主说:“哎呀,我这真是灯盏无油枉费心啊!”摊主一听,哈哈大笑,连忙说:“少点钱没关系,乡里乡亲的,你拿回去,下次再给也不迟!”一场尴尬的局面被父亲一句幽默的话语化解了。
我母亲是家乡话的“语言大师”,她说出的话,生动含蓄,嬉笑怒骂尽在其中。我的布鞋大拇指处破了一个洞,母亲笑着说:“老大要出来凉快凉快了。”让我一下子忘了鞋破的尴尬。我外出上学回来,母亲说:“‘两脚书橱’回来了。”意思说我只知道书本上的知识,却不懂得实际应用,不能够帮家里做事。这样的说法,既幽默又富有哲理,让人一听就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她说村上爱吹牛好显摆的桃伙“落地长胡子”,人出生就长胡子,不是“老相”“老卵”是什么?我成家之后,她就说:“喜鹊鹊,尾巴长,见了婆娘不要娘。”我懂她的担心,她是告诫我成了新家,不要忘了他们,不管他们。年纪大了以后,她变得有些唠叨,常常说:“牛老了不值钱,人老了讨人嫌。”我就安慰她:“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那时候,我家里虽然很穷,却其乐融融,笑语不断,笑声来自于语言营造的欢乐的家庭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