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秀坤

秋天的天是真好看，明净，高远，朵朵白云如牡丹如莲花如羊群如大象如雪山，你说如什么就是什么。看着看着人的心眼就活泛起来了，思绪也随云朵飘移到渺远的时空里去。便是晚间，墨蓝的天幕上亦有轻纱似的白云在追月，然后滑向不知名的远方。秋天的天是常常给人以种种遐想的。

你若在老宅屋檐下望天，视野间或许会出现一簇紫红的扁豆花，也可能是天蓝色的牵牛花，其间立一只白头鹎或者绿蚱蜢。那就当悠悠碧空里一幅硕大无朋的纸笺了，花与鸟恰乎是上面的砑花印，如元代散曲所言，“不是不修书，不是无才思，绕清江买不得天样纸”，有了这砑花笺，任你尽情挥写一行行关于秋天的动人诗句吧。

栾树花开在白露、秋分时，细碎，浅淡，温文尔雅，那样清又那样静。上下班途中总要抬头，看一株又一株栾树花在枝头默然绽放，静美芬芳，如一个人的素年锦时。栾树花期也长，如少年手里大把大把的时间。开着开着，秋风过，落花飞，簌簌如雨，仍是一朵朵米粒大的黄花，完整如初，不觉得凄凉或萧瑟，我喜欢它的坦然。过些日子，枝头会结出三角包似的蒴果，越来越红，越红越艳，一棵树燃成一团火，引领秋天往纵深处而去。

桂花是值得关注的秋花。前两天还未见动静，一场秋雨后，树下走过，蓦然就嗅到了一股甜丝丝的清芬，凑上前并不刺鼻，相反稍远些，会更添馥郁，故有诗曰，“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桂花香竟是一种特别的远香。每年桂花一开，我住的小楼就浮在了气韵悠长的香氛之中，沁人肺腑，绵绵不绝，令人产生现时安稳、岁月静好的幸福感，一时间总觉得不做些什么，有点愧对大好秋光了。但一场雨后，桂花飘谢，仍散发一股清香如故，也让人觉得时光的易逝。好事者会将一地桂花堆成心形，黄昏时路过，止不住想到一句颇具禅味的诗，“落花深一尺，不用带蒲团”，苏曼殊写的吧。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秋月不管在故乡他乡，总是一年中最美；露水也不管白露寒露，最数秋天丰沛澄澈。一滴滴清露凝于紫穗芦花上，汪在荷塘碧盘间，浸湿了新出的蒜叶。田野上，无数大滴的露珠蓄积于稻叶间摇摇欲坠，闪烁着朝阳的光芒，清新甘美得叫人想掬上一捧，一饮而尽。至今犹记，童年时候踩了一地的蛩音，清早随父亲从他的小渔棚往家赶，熬了一夜捕得许多螃蟹。我手里一只小蟹篓，父亲挑了两只大蟹篓，收获满满，兴致勃勃。到家时，裤管与鞋已让晨露打湿，好大的露水！抬头，晓月正圆。母亲煮了一锅汤圆，吃罢，得赶早市卖个好价钱，那天恰好是中秋。许多年没有踩过那样重的露水了。

秋天宜走向村野阡陌，看庄稼成熟成金黄或火红，闻一闻玉米芝麻的清香，听秋风拂过稻菽谷物的沙沙声，听秋水的琴声秋风的轻吟，听采菱女银铃般的欢笑，更多则要听听遍野的秋虫在歌唱——是蝈蝈、蟋蟀、金铃子、油葫芦……在举办一场又一场音乐会，乐音或清亮或雄浑，或高亢或低沉，此起彼伏，高潮迭起，一波又一波，你方唱罢我登场。其间又有合唱、重唱，和声、帮腔，总不肯歇着，原野就是极好的音乐厅。你就当是音乐海洋里的一片树叶吧，波峰浪谷，是起是伏，其实由不得你，洗耳恭听，好好过瘾吧。夜晚睡在卧室，床下也有蛐蛐儿在哼唱，慰你孤单寂寞吧？善解人意的小东西！雨夜里，墙角一只纺织娘，“轧织——轧织——”声声催促，令人心生凉意，译出来应该是：珍重——添衣——

秋天里也有蝉鸣，那日在扬州平山堂和观音山，就听得蜀冈树林间，有寒蝉在断断续续地鸣唱。伴了袅袅梵音，一时间只觉空明与舒豁，同时感得几分苍凉自心头浮起。到底是秋了，它能唱得多久？

一场秋雨一场凉。秋天是雨带来的，也是风吹来的。秋风爽朗地吹，吹着吹着，菱角红了，螃蟹肥了，一种叫“卡煞鹅”的毛豆就上了桌。清水煮，炒丝瓜，最好是烧芋头，别是一番鲜美滋味。不管是水乡香糯的龙头芋还是滑溜溜的子颗芋，遇上碧绿生青的毛豆米，色香味俱佳。扁豆糯米饭是我爱吃的晚秋美食，仪式一般，端上桌，大快朵颐。在品尝俗世烟火的同时，会油然感觉季节的美好，对土地与稼穑充满感恩，同时对庄稼人生出满腔谢忱。我本来自乡间，是农家子弟，从前父母在时，秋天稻谷丰收时，总要回去帮着收稻打场的。如今父母在别一个世界里，也还会有秋收吧，收获是一种幸福。

今夜，秋风清爽，秋月朦胧，大石榴树上歇了只秋虫，在振翅拉弦，激情演奏。我也想上树，放开嗓子，唱一曲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