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的父亲
□ 董有富
在岁月深处的田野上,我时常疑惑,父亲是否真的拥有传说中的顺风耳,能听懂风的语言,让风车听话。
车垛旁大杨树的树叶,就是他的测风标。而父亲的耳朵,则如同古老而精准的仪器,轻轻一侧,便能洞悉风的大小,风的方向。
父亲靠这样的本领掌管着生产队的两部风车。全队几十号男劳力,觊觎父亲岗位的不在少数。不奇怪,种田养家,谁不想拿个大工分呢?——但,没有能力的,只能靠边站。
风车,我们那儿都喊洋车,由两组支架加上承风、传动、提水三个系统构成。上百个零部件呢。村里戴眼镜的王先生说过,从工作原理看,风车就是一台以风为动力的提水机。
大集体时,生产队每年都要种一百多亩水稻。上世纪六十年代稻田灌溉主要靠洋车,全队最多时有四部。用洋车的人不仅要拼得吃苦,还要有一些木工基础和水浆管理经验,特别是要具备驾驭风神的能力。
立夏过后,大麦泛黄。父亲带着斧头镰刀,来到车垛上,清除跨轴下面,特别是槽桶出水口两侧的杂草。经过一个冬春的日晒雨淋,车子的零部件难免有腐蚀损坏。尤其是几十根拨桩,它们是车子的齿轮,是将风能转为机械能的关键部件,用桑树、槐树和榆树做成。父亲用斧头轻轻敲打,一一检查,有松动的,就钉入楔子加固;坏了的,做上标记,回去找材料更换。
“蚕老一时,麦熟一晌”。不等麦子开镰,父亲赶紧找人试洋车。晒场上几个人,帮助父亲把去年秋用桐油抹过的槽桶,从两间仓库的夹巷里抬出来,拉到船上。船抵车垛,他们把槽桶及欂子柫板组成的提水链条,一起放到河里,泡会儿水。杨树做的柫板虽绵软,但干燥后变脆易裂。父亲把两根竹篙插到河底,用麻绳扎成人字码,吊起槽桶尾部,调整好柫板的吃水深度。槽桶就位,开始试车。风来了,父亲扯上六合车篷。习习夏风吹过,停摆了一年的洋车又悠悠转动起来,出水口涌出汩汩水流。
盘田栽秧,需水量大,是用车人最辛苦的时候。一框田五六十亩,分成大小不一的十几块。麦子一离田,老牛便入场。耕翻过的麦田,晒两个太阳就要上水,谓之“热盘”,“热盘”的田秧苗发长。“双抢”期间,洋车必须夜以继日运转。白天,父亲挑麦把,挑泥苲,眼睛不时瞟着洋车。大家歇气的当儿,他跑过去看一看,给转动部位上点润滑油。夜晚,就守在车垛上。他用三根毛竹两块草薕搭起一个窝棚,一张小竹床支在几块砖头上。夜里他手拎马灯,肩扛洋锹,在田埂上巡查。
夏日夜间的东南风,不急不躁,平和从容,一如父亲的脾性。洋车最喜欢这样的风。农谚说,“今天‘晚起东’,明日暖烘烘”。白天气温升高,风反而会变小。父亲知道,要保证不误栽插,必须利用好夜间的风,宁可自己少睡点觉。父亲看着满天星斗,不敢丝毫大意。心思全放在了洋车上,耳朵里除了风的声音,就是洋车吱吱呀呀的歌声。困了,父亲就到窝棚里歇一会儿,打个盹。刚坐下,成群的蚊子便嗡嗡地跟来了。父亲找来枯草,在上风口叠成一堆,点燃,烟雾有点呛人,父亲连连咳了几声。
黄秧落地,大水活棵。每天,父亲迎着晨风,踏着露珠扯起车篷,等月上东山才落篷回家。有时他在自留地忙活,走不开,看看天擦黑了,就叫上小学的我去。离家三四里,还要湴过“老坝头”,心里怕怕的。一年夏天,我同学的奶奶,地里拾麦穗热死了。我去落车篷,正好经过那块田。我硬着头皮,壮着胆子,背着车篷,一路小跑,到家时浑身湿透。
老天有时捉弄人。两块稻田才栽了五六天,正是用水的时候,可是连续三天风气不动,洋车天天晒篷布,就是不转。“要不先支部踏车(人力提水车)应急?”眼看秧苗就要脱水,年轻的队长急得在车垛上转来转去。父亲抬头看了看遮遮闭闭的太阳,慢慢悠悠地说:“昨晚月亮上有个圈,今早又见天上布满大块瓦状青灰色的云,‘小瓦雨,大瓦风’,应该有风!”队长将信将疑。中饭前果真起了风,洋车睡醒了似的,又吱吱转动起来。队长跟父亲开玩笑:“你真是孔明再世,把东风给我借来了!”
“早上烧(红)霞,等水烧茶;晚上烧霞,晒煞蛤蟆”“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凭着长期观察天象的经验和测风能力,父亲把洋车调教得服服帖帖。风,天地之气,洋车动力之源。只要空气有一点流动,父亲都能准确感知,运用自如。风向变了,他掇动杉木支架,确保车篷迎风。风力大小,篷布调节。他常说,用车像行船:小风,满帆,中风,半帆,大风,减帆。若遇狂风,赶紧落帆,越快越好。
碰上恶劣天气,父亲绝对是“逆行者”:人家往家奔,他要往外跑。一年暑天,上午天气还好好的,到了中午,闷热异常,天边乌云堆积,似乎还有隐隐的雷声。父亲丢下饭碗,立即向洋车奔去。空气仿佛凝固,一丝风没有。他好像听到躲在黑云后面的风魔,正在蓄势的呲呲声,预感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越来越近的闪电,像鞭子催他快跑。当他气喘吁吁地爬上梯形支架,拉下最后一根落篷绳时,狂风挟着暴雨,骤然而至。铜钱大的雨点,砸在人身上生疼,大杨树像个疯狂的舞者,柔软的枝条长发似的猛甩。
燥热的身子,冷雨一激,父亲病了。晚上我告诉他邻村“倒洋车”的消息,他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好险啊!”
平日里,父亲总是戴斗篷,肩扛洋锹在田埂上转悠,宛如扛枪巡逻的战士。一天,队长问:“这两天风不错,怎不见洋车转,是不是坏了?”父亲摇了摇头说:“搁田呢”水稻生长周期一百多天,虽然离不开水,但也不能天天泡在水里。父亲听过水稻专家陈永康讲课,“三黄三黑”的高产理论了然于心。稻田排净水,让它干四五天,就叫搁田。搁田一次,稻叶颜色褪淡(黄)一次。看看稻行里的土能撑住脚了,父亲扯满车篷。风吹车转水涌,个把星期,稻叶便转色(黑)如此两三次,加上适当的肥水管理,水稻收获时,楷青籽黄,颗粒饱满。
中秋时分,水稻渐次成熟,父亲熟练地扯起车篷,风车开始为田野献上最后一次深情的灌溉——“跑马水”。水流哗哗地顺着风车精心设计的渠道,欢快地穿梭于稻行之间。
我依旧记得,一个月光洒满大地的晚上,父亲站在田埂上,旁边是吱吱呀呀的洋车。他侧着耳朵,一动不动,倾听着风的声音。
“哈哈,哈哈。”父亲爽朗的笑声告诉我,他听懂了大自然的语言。这风里面,有小虫的细语呢喃,有万物的生长,还有稻谷的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