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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嘴

2024-10-18 09:37:10

□文/曹生文

 

传说在“洪武赶散”的人口大迁徙中,有一群周姓、郑姓、王姓等家族的妇孺子弟,他们最终被押解的士兵塞进麻袋里,而后抛弃在兴化城东的一处沼泽地带。

这是明洪武三年(1370)的夏天,江淮地区淫雨霏霏连日不绝,当这群来自江南的流亡者们从麻袋里挣扎而出的时候,一场大洪水突然咆哮而至,移民们在大水中随波沉浮,奄奄一息。正当命悬一线时,上游漂来一排青绿色的毛竹,横亘于汹涌波涛之中。移民们如蝼蚁一般,攀附在毛竹旁,捡回了性命。水退之后,有人目睹了一只五彩斑斓的神鸟,落在新露出水的土地之上,发出悦耳的凤鸣之声。移民们于是在凤栖之处插草为标,而后生息繁衍,历经数百年苦心经营,一座小镇最终像出水芙蓉一般,在泥泞的沼泽深处悄然绽放。后人为纪念那场大水中救人无数的毛竹,于是将这座小镇命名为“竹横”,后来又取其谐音,更名为“竹泓”,一直沿用至今。

至今竹泓人仍将自己的家乡誉为“凤凰宝地”,一是竹泓地形酷似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二来也为纪念大水退后,那只落在新土上作凤鸣之声的神鸟。这一传说对本地民俗影响至深,以至于本地在旧时举办庙会时,百年来从未迎奉过神兽麒麟。理由是麒麟和凤凰两者互不相容,若迎来麒麟,则会与本地的凤凰产生剧烈争斗,因此有“兴化不唱红莲寺,海安不演杀子报,竹泓不迎麒麟兽”的民俗禁忌。

这样的地方习俗模糊而且神秘,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人,对此自然是一笑了之。然而在很多年以前,一起真实的事件却更加坚定了本地人的这一信仰。40多多年之前,曾经有一家马戏团来竹泓演出,随马戏团而来的除训练有素的猴、马、狗、羊、鹦鹉之外,还有一条一丈多长的大蟒,以及一只会站立走路的狗熊。不过这家马戏团很不走运,先是狗熊贪吃,吞下了一只吃了毒药的老鼠,而后那条巨蟒也因为天气过热一命呜呼。死去的大蟒被分割成许多小块当街出售,竹泓本地人也有幸品尝到蟒肉的滋味,至于那几只熊掌则下落不明。

那个走了霉运的马戏团最终黯然离去,而竹泓本地人却更加坚信:脚下的土地是一块凤凰宝地,这些外来的熊和蟒哪能是凤凰的敌手?这点信仰对本地人有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既然这是一块凤凰宝地,那么受凤凰的护佑,此地当出名士、出俊杰、出能工巧匠、出一切栋梁之材。百年来本地许多失意人,或是落第的秀才,亏本的商贩,或是遭灾的农户,病中的妇人,以及高考失利的高中生,升迁无望的职员,当他们在陋室里辗转反侧,慨叹命运不公时,他们的头顶一定会响起那一声悦耳的凤鸣,从而驱散了积压在心头的阴霾。

凤凰的传说惊心动魄却又艳丽动人,除影响本地人的心理、气质之外,还告知我们关于竹泓木船起源的一种可能。在600多年前的那场大水中,先民们倚仗着一排青色的毛竹,幸免于难,死里逃生的经历必然让他们心有余悸。于是当新土上第一缕炊烟升起之后,他们便着手做一件事——造船。这片栖凤之地上从此响起一种奇特的声音,在河流旁、在空地上、在陋巷里,叮叮咚咚时远时近,数百年来从未间歇。

30多年之前,有三位日本国学者出现在竹泓的小巷里。这几位不速之客的来访在本地引发了不小的轰动,三位日本学者所到之处,总有一群好奇的孩童一路尾随。人们议论纷纷,满腹疑问。当看见他们走进凤凰嘴一处深巷时,竟有年长的妇人发出惊叹:“他们是来捉玉兔的!”

在竹泓民间还流传着玉兔精的传说。每逢农历十六月明之夜,常有人亲眼目睹一对玉兔在月光下出没。这对玉兔毛色皎白如银,行踪飘忽来去不定,动作十分矫捷。曾有人耗费整夜时间,手拿网兜、麻绳、箩筐、套索等一切捕猎用具,蹲守在巷口,希望能捉住这对玉兔,数十年来却从未有人得逞。

没有人能说清这对玉兔从何处来,也无法揣测这则传说的寓意。只有一点确信无疑,它们一定和头顶的一轮明月有关。一个客居异乡的游子,当他想起故乡的月光,想起月光下一条条白银铺就的小巷,他的心里一定充满了自怜和感伤。这其实是一则美丽而惆怅的传说,也许和本地人江南移民的身份有关。不过流传到现在,本地百姓已很世俗地理解为——玉兔出现的地方,那地下有宝藏!

传说中玉兔常在竹泓老街附近出没,老街附近一条极幽深的小巷因此称作“玉兔巷”。后来一位从东台安丰盐场迁徙到竹泓的外地人,在巷口开了一家当铺,“玉兔巷”从此更名为“当典巷”。至于这双玉兔经常出没的另一地点,便是著名的凤凰嘴。

凤凰嘴是竹泓永宁桥南一块濒水的土地,尖且长,竹泓地形酷似凤凰,此处则像一只凤凰的喙,故而得名。在旧时凤凰嘴上曾留有大片古旧民居,青砖灰瓦,深街窄巷。每逢初夏梅雨季节,巷里人家举着油布伞拨弄煤炉,炊烟受湿,贴着街面飘散开去,人从巷中走过,如同踏在云里雾里,而身后则是一阵阵浓烈的栀子花的气息。

这些寻常民居大多建成于清代以及民国时期,门前没有下马石,院内也没有亭台楼阁,屋檐低小,很少有张扬的飞檐翘角。内敛的建筑风格和主人的身份十分契合——他们既非官宦,亦非富商,而是一群普普通通的手艺人。

这是一群普通的造船工匠,也称作“水木作”,或者干脆称“钉船的”。旧时的木匠行可细分为“大木作、小木作、圆木作、水木作”。大木作建造房屋、桥梁、风车,小木作打造各式家具,圆木作制作木桶和木盆,水木作造船。水木作在竹泓之外的城市乡镇难得一见,而在竹泓本地却很普遍,竹泓的木匠们大多都有过“钉船”的经历,他们或学艺时就学“钉船”,或先做“船工”而后再改操此业。

竹泓木船工匠主要有周、李、崔、冯、王、陈、郑等7大家族,其中周姓人口最多,号称竹泓第一大姓,本地因而有“周半庄,郑一角”的说法。周姓及李姓、崔姓、冯姓等家族大多在凤凰嘴一带聚族而居,此处地势三面临水,很适合于搭建木船工棚,除此而外,还有另一层极重要的原因。

在凤凰嘴后原先有一条市河,东西走向,上有三座古桥,称万安桥、永宁桥、万兴桥。市河西出口为一处青石大码头,从此处登船,可往芦洲、兴化。市河东出口则正对一条大河转折之处,水势深广有如湖泊,大河迂回处一块濒水高地上,建有一座庙宇,大庙气宇轩昂,名动江淮,香火极为鼎盛,称光福禅寺,为曹洞宗贾菩萨派祖庭。竹泓附近各处村庄里的农妇,若要赶早市,必于天初放亮时摇着木船从庙前经过,而后摇进市河,泊船于永宁桥下。沿市河两岸是成排商铺:德大酱园、宗启泰烟店、刘鼎丰香店、生生堂药店、金祥泰陆陈粮行、孙氏竹厂……各家商铺作坊大多将屋檐前伸,搭出廊棚,天雨时这位农妇不必撑伞,即可在街头徜徉。她若来为丈夫沽酒,或为儿女添衣,或为老父买几卷烟叶,或为姐妹采购一点胭脂,她沿着市河边来回走一趟,当可以采办妥当。她若是吝惜手里的几张旧钞,却又挡不住那点爱美之心,也可以将旧衣服送进染坊里去。永宁桥北靠东处,有人在店堂里烧开了一口大铁锅,锅里煮着蓝靛或是茜草,一个干练妇女站在锅前,拿一根铁叉搅动着锅里的衣物,要染成蓝印花布或是红色花袄,全看那位农妇的喜好。

这只是一个乡村农妇的行程,就凭她一人,已可使许多商铺受益。若是丰收年景卖粮季节,四村八舍的农户一起撑船而来,这小镇会是如何热闹兴旺!造船工匠们在这样一处繁华地块聚族而居,又何需担忧他们的生意?在旧时船匠们以修补船只为主,本地众多的农业人口是他们最大的主顾,其次是水上的渔民,再次是远方的船户,至于海边肤色黝黑的水手,三五年间大概也难得一见。

凤凰嘴的水边常年回响着一种奇特的声响,叮叮咚咚此起彼落,尤其是在盛夏酷暑季节,这声音响彻街头巷尾。时而如疾风骤雨,时而如古寺晚钟,不急不躁,缓重有序,于一种嘈杂里透着人世的庄严。这是凤凰嘴上造船人家在烈日下挥汗如雨,替远近农户渔人修补船只,为客商水手建造木船。假如没有这群体格健壮、肌肉饱满、浑身肤色如古铜的木船工匠们,哪来水上舟楫往来、群帆竞渡的喧闹景象?

在凤凰嘴上曾经有一口太平塘,水色缥碧,清冽见底。这在旧时是一处消防设施,在它的附近有三处百年老店——德大酱园、宗启泰烟店、刘鼎丰香店,还有一处作为船匠行会议事场所的真武大帝庙。这口深塘必须在寒冬腊月天干物燥之时,保障老店和庙观的安全。传说在太平塘里有一只坛子精,每逢夏日梅雨天气,塘里“咕咕咕”的叫声彻夜响个不停,若有人侧耳倾听,那声音仿佛就在身前,若循声觅去,却又退回到塘心。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也许数百年来听久了钉木船的咚咚声,于是这口深塘也不甘沉默,在一片烟雨濛濛里发出属于它的声响。

那三位日本国学者挑中的也是一个梅雨季节,此时蔷薇正开,新燕在细雨中翻飞,凤凰嘴的砖巷一片湿滑。几位日本学者走在幽深的小巷里,他们最终站在了一户李姓人家的门前,他们不是为那对玉兔而来,而是想亲耳听一听,那数百年来从未有丝毫改变的钉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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