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杰玮

“丁零零，丁零零……”刺耳的闹铃声一遍遍地敲打着这个沉睡的世界。我轻叹一声，费力地想要睁开沉重的眼皮。头痛欲裂，昨夜忘我灌下的七八听啤酒，罐子凌乱地散落一地。入秋的地板已有些寒气，我挣扎着爬起，用力拉开那一片漆黑的窗帘。已是清晨，窗外倾盆的大雨，好似有一道屏障，将我囚禁其中。

我妄图深呼吸，但一口气却堵在了胸口，仿佛卡住了我的咽喉！我倚着窗台缓缓坐下，一切如故的房间，却如同蒙上了一层阴冷的薄纱，令人陌生。我闭上双眼，昨夜，那身影又一次侵袭了我的梦，那张我无比熟悉，又无法想起的清秀脸庞！

此时此刻，我只想大雨能够透过窗户扑面淋下，以掩饰我眼角溢出的两滴泪珠。

“丁零零……”闹铃又一次响起，顿时勾起了我压抑心头的无名焦虑，不知由来的苦恼喷薄而出。我猛然坐起，两步上前，想把它狠狠砸在地上。可突然，闹钟上的一行烫金小字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关上闹钟，只见它身侧赫然印着：“爱璃，永远！”我顿时一愣，反复摩挲。

夏璃，是我的名字。

我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这个精致的小东西，虽然它已在床头陪伴我多年，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它从何时出现，又是谁，留下这行匪夷所思的文字。难道我的生命中，曾有一个与我深深相爱的女人？

我反复抚摸着这四个小字——工工整整的楷书，一撇一捺却暗藏锋芒，它们如同一把利刃，隐隐刺痛着我的心。这样的字体我好像曾无数次见过。瞬间，数不清的思绪迅速涌入我的脑海，我疼得抱头蹲下，那道身影又一次在我脑海中出现，一片血红。我像发了疯似的嘶吼，身体紧紧地蜷缩成一团。我拼命地想要记起那道身影之上的脸庞，但这一切却戛然消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唯独留下我躺在地上拼命喘息，豆大的冷汗顺着两颊落下。

“嘀嗒，嘀嗒”，秒针一格一格地转动，时光在不紧不慢地逝去，即使世间历经万般悲情，也永远不会倒流。

不知这样躺了多久，剧烈的口渴拉回了我神游的思绪。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进厨房，却发现水壶里面空空如也。转身打开冰箱，里面竟塞满了各式的酒饮，无可奈何，我随手取出一瓶。正准备关门，一张贴在冰箱门内侧的便签映入眼帘：“酒是自欺，少饮。”是与那闹钟上一模一样的字迹！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顾不上口渴，将啤酒放回冰箱，便迫不及待地在屋子里寻找了起来。不一会儿，许多写有字迹的便签被我从房子的各个地方发现。我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在桌上，认真看了起来。“衣服要叠好放进柜子。”“出门别忘了带钥匙。”……

纸条上尽是一些生活中烦琐小事的提醒，可我心中却生不出一丝厌烦，相反，竟有一股暖流在心头悄然荡漾，不明所以的泪花在眼眶中不停徘徊。恍惚之间，我仿佛看见那道身影在家中走了一圈又一圈，反复思索，将这些提醒的字条留在了她能想起的每一个角落。不知不觉中，泪水突破了眼眶的束缚，化作两条溪流悄然流下。

泪水来得猝不及防，她究竟是谁？能在我的生活和心里留下如此不可磨灭的痕迹，但我却无法将她的面容记起。我的一切，都在拒绝，拒绝我去回想那段一定存在过的时光，那个我心心念念的人。

我茫然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着房间里快要堆成小山的酒瓶和外卖盒，它们记录了我与世界隔离的时间。我开始翻箱倒柜，希望能在其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这时，好像冥冥中有某种指引似的，我来到屋角的那张小桌子前，上面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带锁的柜子估计也有些时日未曾打开。我试着打开它，用力地拽动，它发出巨响，却纹丝不动。我用上锤子、尖锐的锥子……我坚信这里面藏有一个“生命”。

狠狠一番蹂躏，人和柜子都是筋疲力尽。我累倒在地，残缺的记忆支离破碎，本应熟悉的屋子愈显陌生。此时此刻，我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现实还是梦境。又或许人生本就是一场梦，相识之人、相遇之事不过皆为过客，待人梦醒之时，一切也已悄然消逝。

我不甘心地再次抓起闹钟，经过一番观察，我发现它的背后印有“缘”的商标。

“缘”，是开在市中心的一家百货店。秉承着相遇是缘的信念，专门给小情侣们制作各种各样的定情信物。或许，她是想用闹钟来记录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吧。

大雨稍停，我便带着小闹钟直奔市中心而去。虽是清早，店内的人可真不少，各式各样的情侣依偎着，耳鬓厮磨，讨论着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抑或是来领取相互定做的“爱情”。幸福的笑容洋溢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美满的未来好似近在眼前。我孤身一人走入店内，在满屋甜言蜜语的情侣之间显得如此突兀。

“您好。”我轻轻地敲了敲柜台，“请问，你们这里会记录卖过的礼品吗？”说着，我从口袋中掏出我的闹钟。

出乎意料的，店员的眼睛一亮，说：“虽然并没有记录的习惯，但这闹钟我们却印象深刻。”

我迫不及待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催促店员仔细讲讲。

闻言，店员仔细地端详起我的脸，问：“咦，你不就是当初陪着来的那个小伙子吗？之前那么精神，现在怎么胡子拉碴的。”

我转头看了看桌上摆着的镜子，才发觉如今的自己一脸狼狈。许久未曾打理的乱发和胡楂，深陷的眼圈尽显憔悴。随手翻出的衣物，邋遢得就像远离尘世的原始人。

“开店这么多年，给情侣订制闹钟的可确实少见。那一手潇洒的字体，至今让人惊叹呢。”见我沉默，店员自顾自说了起来。

店员的眼中浮现出一丝羡慕与憧憬，转而，她的眼中充满了疑惑：“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

我支支吾吾应付着，尴尬之时，店员竟摸索着打开了一个暗盒：“我记得这儿藏着一个小盒子来着。”

“叮”的一声脆响，闹钟里竟掉下了一把小钥匙。薄薄的，却显得无比沉重。我将它紧紧抓在手中，害怕它从指间一滑，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谢谢！”我不由分说地夺过闹钟，转头就向门口跑去。

出了店铺，我只想尽快赶回家，去探寻那箱子中藏着的真相。忽然，一阵婉转悠长的小提琴声从街角缓缓传来，琴声似萦回的溪流，给世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薄雾。我匆匆的脚步不由停下，人竟不自觉地走向街角。不知为何，我在琴声中听出了悲伤，听出了迷茫，我仿佛在琴声之中看见了自己。

琴声优美，却难有几人在繁忙的生活中为此停留。我看着戴着口罩和帽子的小提琴家，虽然没有听众，但他毫不在意，完全沉浸在自己演奏的世界，面前也并没有收钱的容器，他的演奏只不过是自己的倾诉。

我静静地站着，就这样听了一首又一首。这琴声仿佛蕴含无数的魔力，让我暂时放下了回去探究真相的急切。悠长的琴声，不仅有那份我感同身受的愁情，更有一份释然，一份令我渴望的自由。

琴声戛然而止，但我的思绪久久无法收回。待我回过神，眼前的小提琴家已取下了口罩。竟是我的偶像——当红的小提琴大师陈睿！

我有剪报的习惯，我收集着他的每一张相片，了解他的每一次获奖经历，看着他无比风光地走向人生巅峰。几年前，随着母亲意外去世，他的创作和演出变得屈指可数。直到前不久，他宣布了隐退，即使他还无比年轻，有着难以想象的前途。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大师，不敢相信能在街头相遇。“您怎么突然就隐退了？您的未来必然不可估量。”

大师看了看久阴放晴的天空，就着墙角毫不嫌弃地坐下，“小时候家境困难，我的母亲一直鼓励我练琴。我想，有朝一日我成功了，就能带母亲享福了。不过如今的我是成功了，母亲也看不到了。”他温柔地收起那把演奏出无数佳音的小提琴，“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怀疑学习小提琴的意义，束缚在自己给自己圈定的囚牢之中。你们口中的我，曾给无数迷茫之人带来希望之乐，但我自己也陷入了无尽的迷茫。”

大师重又戴上口罩，如同孤寂的剑客一般背起琴箱，“如果人世间的忧愁是一座牢笼，那我宁愿为了向往的期冀而选择流浪。”

说罢，他融入来来往往的人海，逆着芸芸众生的浪潮，走向自己所期盼的未来。

愣神之际，几滴雨珠打在脸上，正值雨季，意想不到的大雨总是突如其来。不一会儿，豆大的雨滴便开始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这个世界。浓浓的雨幕将人与人分隔，如同厚厚的屏障划分着世间。我急忙跑上停在不远处的出租车，没有几步路，衣服却已被雨水浸透，身体不由地哆嗦几下，一股莫名的凉意在心头荡漾。一路上，总能发现几场事故，更别提是在这样的大雨天，吵闹的鸣笛声充斥着我的脑袋，让人越感烦躁。

终于到了家，我快步上楼，一打开门，提着钥匙就来到那张桌子前。我哆嗦着将钥匙插进锁孔，几次插歪，但它们正好相配。

我轻轻拉开柜门，其中堆满了各式的信件与相片，在最上面，躺着一份报纸和一封雪白的信。看着柜子里这或许近在咫尺的“真相”，我却迟迟不敢伸手。天空阴沉得如同一摊浓墨，没有开灯的屋子被无尽的黑暗笼罩，就好似我被迷雾囚禁的记忆，阻断了我生活的方向。黑暗之中，我与“真相”僵持。或许，我早已习惯了“真相”被掩藏的迷茫，享受着生活为自己圈画的安逸，而不再有冲破这生命囚笼的勇气。

不知僵持了多久，我终于鼓足勇气拿起报纸，入眼便是“飞机失事”这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配图上，一地的飞机残骸，满目疮痍。无暇再顾及报纸到底写了什么，我呆呆地盯着报纸一旁的信封，一股莫名的惊慌油然而生。我的手臂一时间止不住的颤抖，答案大概就在眼前，但我的心底竟弥漫起一丝恐惧。冷汗滴下来，身体只觉越来越寒。咬紧牙关，我轻轻拿起信纸，颤抖在不觉间蔓延全身，好像在竭力阻止我打开。可能将这段记忆忘记才是上天对我的救赎，但未知的真相诱惑人心。我靠着墙角慢慢呼吸，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去打开这页信纸。

亲爱的夏璃：

我在国外的学业终于结束啦！今后，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开心地生活，为了我们共同的未来努力奋斗了呢。真巧呀，五月二十号的飞机，可别忘了来机场接我哦。或许在这一天相见，预示着我们此生永远都能在一起吧。

爱你的珩

信纸的最后，还附着一张灿烂的笑脸，一张洋溢着幸福、对即将迎来的美好生活满含憧憬的青春美丽的脸庞。泪水肆无忌惮地从我的双眼喷涌而出，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那张我因无法接受事实，而强迫自己遗忘的脸庞。

就在那次分离前的几天，我们曾度过了无数个美好的夜晚。我们一起看电影，谈论未来，规划着我们共同的生活。她总是笑着说：“我们一定会幸福的，一定会。”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打破了这一切。

这些日子，我陷入了无尽的自我封闭中，不愿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直到今天，直到这些信件和照片让我不得不重新回忆起她的一切。

这该死的记忆丢了就丢了吧！干吗又要让我重新想起！

我不顾一切地冲出房门，冲出这个束缚了我这么多天的牢笼，冲进那密不透风的雨水之中。无数的雨水从我头顶轰然灌下，肆意地冲刷着我的全身。我跪倒在雨水的汪洋之中，仿佛沉没于一片孤寂的大海。我无法呼吸，也不愿呼吸。我愤怒地对着天空张开双臂，将积蓄多日的绝望化作天边的雷声轰鸣。

当我跪在雨中无助地哭泣时，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小璃，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抬头看，是父亲与母亲。母亲撑着伞，眼中充满担忧；父亲则急忙跑过来，把我从地上扶起。

父亲没好气地给了我肩头一拳，“你小子，两天不接电话不回信息，是想让人担心死吗？”闻言，我才发现手机已经因为没电关机了。有时，因为过于在意那些不知源头的痛苦，却容易让我们淡忘了这些近在咫尺，更值得我们珍重的人。

母亲一手拿伞，一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小璃，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不能一直活在回忆中。”她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让我感到一阵暖意。

回到家中，母亲看着我房间里凌乱不堪的垃圾和桌上的字条，眼里充满了心疼。她轻叹一声，不顾自己潮湿的衣服，便开始了打扫，又将我堆在桌上的字条一一贴回了它所该在的地方。父亲则陪我坐在沙发上，从怀里掏出带来的好酒，两杯相碰，不需要言语的交流，但男人之间的心意正藏在这沉默与美酒之中。此刻的无声胜过千言万语，彼此的思虑都了然于心。

母亲从厨房走出来，递给我一杯热茶，“小璃，她也希望你能幸福。她的爱不是为了让你陷入痛苦，而是希望你能找到新的生活。你必须走出这个阴影，不仅仅是为了她，更是为了你自己。”

父亲跟着点点头，“我们都在你身边，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是一个人。”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支持和关爱。

这时，我突然想起那天和珩最后一次对话。她说：“不管未来如何，我们都要好好生活。”我曾答应过她，要一起走过每一个四季。我擦干眼泪，看着眼前的家人，感到一股新的力量在体内升腾。

窗外，大雨终于停歇，阴沉的天空逐渐透出一抹淡淡的光辉。乌云缓缓散去，阳光穿透云层，洒下柔和的光芒。送走父母，我走到那张小桌子前，再次打开了那个小柜子。这次，我没有畏惧，取出那一张张我们曾一起拍摄的照片。照片中的我们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无忧无虑。珩的笑容依然那样温暖，她的眼神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

我握紧照片，心中默念：“珩，我会好好生活下去。我会带着你的爱，继续前行。”

泪水再次涌上眼眶，但已经不同了。

（夏杰玮，南京邮电大学2022级在读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