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真实的,幸福是崭新的
□ 张家鸿
对庞余亮来讲,《庞余亮散文》是散文集,也是回忆录。年少时光中的诸多点滴、求学生涯中的一些琐碎、当小先生时的乡村见闻,以及文学修炼之路上的某些瞬间,都可以在其中找到既斑驳又清晰的影像。诚如作者在《露珠与泪水》中所写的:“散文,就是透过记忆的大雪找到大雪覆盖的那部分东西。”这样说来,拿起笔来书写过去就是扫除自家门前雪,理直气壮不必遮遮掩掩,直至写出自己的曲调与壮阔来。创作散文时,作家就是天地中的王者,就是自家文字的王者。
这个王者笔尖流淌出的文字不是平铺直叙的,而是带着灵动的节奏。灵动源于何处?与幽默或者趣味有关。
往灶膛里一把一把添上稻草,是乡村少年常做的事。庞余亮是怎么做的呢?“我竟然把头塞进了灶膛里吹火,想通过我的吹火,把稻草团里的火焰吹旺,没想到,稻草团的火苗突然就蹿出来了。”躲都来不及,来不及躲,那么,眉毛被烧掉了,母亲笑话他说,眉毛再也长不出来了。母亲笑的声音越大,他哭的声音越响。小时候,不是一生中最能遇见趣事、饱尝趣味的最好时光吗?与伙伴们外出看电影不成,乘船回家到码头时已是半夜,只能宿在一同伴家灶屋里的稻草上,饿极了,大家一道把没有洗的芋头籽扔到锅里。有火光壮胆,他外出撒尿所见之景终身难忘。“外面的夜空瓦蓝瓦蓝的,有几颗金色的星星在闪烁,草屋顶上有一缕炊烟袅袅向上,好像是笔直地爬上了天空!”若无调皮与几分冒险精神,真无法遇见这样的美景呢。
庞余亮的幽默,不是热闹的幽默,而是有几分冷峻的,并非为了哗众取宠,而是当初情境的真实再现。这是生活的本真,哪一个人没有过类似的往昔呢?只是,他更为用力写出的是,那些确实难以忘怀、值得久久回味的美好。
与此同时,文字之灵动还与散文集中更多地写到乡村岁月有关,一会是少年时光,一会是小先生时光。从现实人生来看,少年在前,小先生在后;从文学创作来看,则二者互有穿插、时有交融是显然的。简而言之,庞余亮执着地、坚决地从乡村岁月里提取写作灵感、淬炼写作素材,是灵动风格之形成的根本原因。乡村是空旷的、野趣的、新鲜的,岂是逼仄、密集、嘈杂的城市可比的?
小时候是怎么捉知了的呢?“我去柴草堆抽出一根长长的芦苇,将芦苇的头弯成三角形,将蛛丝网绕在芦苇的三角形上,成为一张黏性十足的捕网,然后对准正在叫的知了,轻轻地靠上——知了被粘到了。”有想象力,有操作能力,这是乡下孩子才有的乐趣。很显然,乡村赋予他自由自在、恣意生长的灵魂。若灵魂不自由,文字何以灵动,诗意何以流淌?
诗意的流淌,不是文学家罔顾现实的一厢情愿,而是庞余亮的尽可能写实,基于对自然万物的真实、细腻之描摹。
家访结束后,早已是黑夜时分,幸而有月亮。谢绝孩子们送行之后的他,在田埂上走着。“身边有蛙鸣,有油蛉子的叫,有蛇叫,有逛来逛去的萤火虫,月华如水,我不时仰头看月,素面月亮像未语先笑的佳人。”在他眼里,有小虫子以及万物的清晰辨别,这是对自然爱意的源头,亦是他情感升华的基座。如水一般荡漾的少年岁月中,用农药瓶装萤火虫的那个夜里,至今一直明亮在庞余亮心头。黄背萤火虫在家里飞来飞去的时候,简直就是家里的一盏小月亮。飞呀,飞呀,它忽然落在母亲头上。“这只萤火虫像是母亲头上的‘银簪子’!”最美好的时候,母亲没有说话且一动不动。她不敢打扰小月亮,她不舍银簪子离去,她一动不动既为了它,也为了自己,更为了让宁静的、和谐的夏夜不被人为破坏。
对出生于一九六七年的庞余亮来讲,乡村是美与诗意的源头。这是他一生采摘不尽的写作富矿。在他的文学园地里,两个村庄对他的重要性是等同的。一则年少时生他养他护他的村庄,一则十八岁师范毕业后担任小先生时所在小学之村庄。村庄里,除了诗意,更有童趣。有时候,诗意与童趣是并行不悖、独立存在的。更多的时候,诗意与童趣互相交融、互相映衬。童趣,何止在自己的年少时光里,更在他长达十五年的小先生岁月中。
春天里,刚开学的时候,操场上布满了大脚印与小脚印。它们像什么呢?“像刚播种下去的种子。”孩子们刚领到手的新书丢了,这可不是小事。上新课的时候没有新书怎么行呢?丢哪去了呢?原来是滑草垛的时候不见的。到底去哪了呢?原来是它们“也‘躲’进草垛里捉迷藏了”。
校园里有各种各样的游戏,许多游戏往往超乎包括小先生在内的大人之意料。没有用完的粉笔头常被孩子们藏起来,成为他们游戏的工具。他们可以画画,想怎么画就怎么画,想画什么就画什么。这其中最令人难忘的是那条线。“有的就画一条线,在路上一路延申,拐弯,一直画到自家的门口停下。”像一条钓鱼线,只是庞余亮说的,这样的话,画线的人就是那条鱼。我看不止是钓鱼线,还是上学的路线,更是成长的路线。不管是什么线,画画的孩子都是当仁不让的主角。
怀揣文学梦的庞余亮读过许多书,其中有一本书最为特殊,那就是汪曾祺的《晚饭花集》。“一个人的读书,就像爱上的第一个人。她会奠定我们一生的品位。这本淡绿色封面的《晚饭花集》就是我爱上的第一本书。”当着小先生的岁月里,于空旷的校园里,他对着正在开放的晚饭花,捧读《晚饭花集》之画面是永不褪色的画面。“我以为,我一生中最美的时候就是18岁的我。”而品读汪曾祺散文集的日子,就是最美时光中的一部分。从乡村少年到乡村小先生,18岁正是转折点,也是连接点。汪先生的散文集正是这紧扣彼此、贯穿过去与将来的一环,闪闪发光的一环。那光芒是汪先生的文字带来的,也是庞余亮内心的回响。那是文学道路上的极为重要的鞭策与感染,从那个时候到现在,文学是庞余亮的随身行囊,更是他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
“从一个词,到一个句子,慢慢找到密林中的小道,迷宫中的暗示。从小道和暗示出发,再回首,我们引以为豪的知识结构是一片废墟——有涯之年,有一本书能将我们的骄傲打败,沮丧是真实的,疼痛是真实的,幸福却是崭新的。”当文字接通如今与回忆,写作串联起的是成长史,也是渐变的心路历程,更是从现实到梦境的进境。犹记得疼痛,却不影响幸福的降临,只因文字的灼热与文学的温热始终都在,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