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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往事

2024-11-08 11:48:03

文/刘春龙

 

村庄河埠头,停靠着几条水泥船,船上装满了蔬菜,或芋头,或青菜,或洋葱、或生姜……几个男人正往船上搬东西,被子、席子、马灯、瓦锅腔、柴米油盐,都是生活用品。看看并无遗漏,一个男人拔起船桩,随手在船沿敲打几下,去掉沾上的泥土,继而用竹篙在船头水面上来回划拉三下,然后几条船依次出发,驶向村后的车路河,来一次远行,或盐城、或泰州、或南通、或上海……过个三天五天或十天八天,也许更长,这些船又回来了,舱里空空如也……

这是过去垛上常见的场景——“出门”。老辈人说,“出门”唯垛田公社独有,乡田地区无须“出门”。为什么呢?乡田种出的粮食自有公家收购,垛上长出的蔬菜就不同了,县里虽有蔬菜公司,但限品种限数量还限近郊几个大队。没办法,对于更多的远郊大队来说,他们的蔬菜只得出门去卖了。就像一场演出,我只看了出场和结尾,并没见到中间的情节,感觉就是个卖蔬菜,能有什么曲折呢?

倒是记住一则笑话。村里有个上海女知青,看到邻居大妈面露忧戚,忙问何事,大妈说小女儿要出门了。女知青不解,不就出趟差或走个亲戚嘛,哪来的伤感?大妈说,小女儿快出嫁了,心里舍不得。隔天生产队长说,马上要出门了,我来派下工。这下闹腾起来了,男劳力个个抢着报名。女知青糊涂了,这又是什么出门啊?大妈悄悄告诉她,女的巴养人,男的巴出门。女知青没听明白。大妈补充道,有得吃呗。女知青还是一脸疑惑。大妈笑了,修“五脏庙”呢,当然巴着去啦。五脏庙又是什么呀?大妈叹口气,你们这些城里孩子啊。

若干年后,我到芦洲村“田野调查”,跟几个老人聊到这个话题,请他们讲讲出门的故事。原以为这个话题太过陈旧单调,不会引起多大兴趣。谁想到,他们抢着讲述自己的出门经历。一个人还没讲完,另一个人又插了上来,有时三四个人一起说,你都没法选择听哪一个的好。没轮到说的也在一旁感慨,提到出门那是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啊。一圈听下来,我想到了两个词——“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出门的辛劳自不必说。那时出门靠行船,荡桨、摇橹、扯帆、拉纤,哪样快捷哪样来。青货不同于稻麦,必须以最快速度赶到地头出售,不然会变质,甚至腐烂。没别的办法,唯有日夜兼程,一刻不停,哪怕疾风暴雨,也要拼命赶路。这还不算,碰上雨雪天气,不好开伙,又上不着村下不着店,只得忍饥挨饿。如是夏天出门,少不了受蚊虫欺负。

苦点累点倒也罢了,还要担心能不能顺利卖掉,能不能卖个好价钱。都说青货无等价,今天这个价,明天那个价,换个地方又是一个价。不过能卖掉就是好的,常常听到谁困在外面过年了都没回家,谁气得把大葱扔到河里不要了,谁刚把货贱卖了,一转身那边价格又上来了……回到文章开头,出发前那些看似随意的动作,其实都是想图个吉利,比如竹篙划水,意在扫除晦气,祈求顺风顺水。

辛苦过后也有快乐。等卖掉青货有了钱,尤其卖了好市,可以打打牙祭,买些鱼啊肉啊酒啊,放开肚子吃,放开酒量喝,管够。这多少有点揩集体油的味道,可一切早已约定俗成。如果再来点运气就更好了,碰巧有人要捎货,那就顺带帮个忙,赚点外快分分,也让家里人高兴高兴。这正是“男人巴出门”的诱因。

耍点小诡计也是出门之道。一船“芦呆子”(芦洲的西瓜品种,个大皮厚,有“芦呆子西瓜,三个一百斤”之说),谁能保证每只都熟?船到了泰州,瓜卸给贩子。从船上往岸上接送西瓜,看似无意抱起一只(其实早就挑好),给同伴使个眼色,瓜抛出去了,同伴一失手,西瓜掉地上碎了,熟透了的红瓤黑籽。随即一阵责骂,手“爪”了,连个瓜也接不住。瓜贩不知底细,连忙劝和,接下来自然不会怀疑这批瓜的质量了。

出门最怕碰到危险。都说行船走马三分命,意外好像每年都有发生。某某到乡田卖韭菜,急着赶路,雷阵雨也不避让,一个炸雷,打死两人。某某到东台卖大菜(腌菜),把碳炉子拎进水泥闷舱,煤气中毒了,幸好发现快,还是死了一个。某某到阜宁卖芋头,返回时有采购员请他们带货到兴化,本想赚点外快的,哪晓得船到黑高荡,一阵狂风,船沉了,死了三个,还有一个爬上桅杆才保住小命……

这个太沉重,换个轻松点的。别以为卖青货都是现金结算,趸卖尚可,有时零卖还得以物换物,1斤韭菜换1只鸡蛋,1斤麦换10斤梢瓜,10斤芋头换8斤稻。物物交换论斤两还好说,怕的是换鸡蛋,一个按重量一个按个数,一趟韭菜卖下来,篮子里都是小鸡蛋。你刚嘀咕一句,怎么这么小?人家比你还理直气壮,我家的鸡就生这么大蛋,又没掐下一块来。

出门不仅卖青货,还有搌(搅)水草。垛上长蔬菜都要在行间布上水草,尤以芋头为甚,一批水草烂掉,还要布上第二批、第三批……这种垛上特有的种植方式,既遮阴又保湿还肥田。只怪需求量太大,本地水草都捞干了,要到外地去。出公社是常事,远的就要出县了,高邮、宝应、盐城、大丰……

还有出门挑粪。这活脏兮兮的,仍有人抢着去。挑粪船傍晚到兴化,几个人上街先是下馆子,点上几个菜,来几瓶“二两五”白酒。吃饱喝足之后,到电影院看场电影,进场前不忘买点水果瓜子。散了电影还要吃点夜宵,这才上船睡觉。到了凌晨,赶忙起来挑粪,不管有没挑完,天一亮就收工,不然要挨街上人骂的。收拾收拾,到饭店喝个早茶,来几笼肉包子。如果一天没挑完,还得再住一宿,重复劳作,也重复享乐。有人要问,吃的玩的谁做东啊?没人做东,也不平摊,生产队更没这笔开销。返程了,船出东门泊,拐进车路河,行不多远,就有小船靠上来。粪船上的人用“浆斗子”往小船上舀粪,一下一下计数,估计够了,小船上的人就会递上钱来。先把吃喝玩乐的钱还上,如有结余则分了。刚才舀出去多少粪,再从河里舀水补上。这叫“挑粪吃粪”,有意思吧?

出门还有好多,卖芦柴、装氨水、买芋头种啦。这都是“大集体”时代的事。到了1983年“联产承包”,依旧出门,只是变成单干了。又过了十年左右,出门渐渐退出垛上人的生活。卖青货不再到外地,家门口就有蔬菜脱水厂,还有青货行八鲜行,公路也顺畅,客户可以直接开车过来。种菜懒得再布水草,罱泥扒苲都没人做了,哪还会出门搌水草呢?城里粪便早就无害化处理了,出门挑粪更是无从说起……

这些都成了历史,年老的垛上人或许还会想起“出门”的时光,偶尔给孩子们讲讲那些有趣的往事,那些贫瘠年代的苦中作乐,还有永难忘记的酸楚与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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