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暑假作业
□ 王桂国
我的中学时代,跟许多农家子弟一样,我长到十三岁,每每学校放假,尤其是那个漫长的暑假,我必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扒掉一层皮,为家里挣工分。
在乡下很少有偷懒的孩子。再说,谁敢偷懒呢?扒层皮,长成骨,是大人挂在嘴边的话,听得小孩子耳朵都长老茧了,仿佛天经地义,放下书本,便是劳动。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成了我的暑假作业。我坚信,劳动是快乐的,跟庄稼一样,我是在泥土里长大的,也是在风雨里长大的。暑假把我从课堂上赶到田野里,或赶到打谷场,我从来没有迟疑过,或吐过半句怨言。
我感到最快乐的农事,当然要数放牛了。骑在牛背上自由自在地放飞自己,挥舞着啪啪作响的鞭子,让牛在田埂上撒蹄奔腾,是每天的必修课。为什么要撒蹄放飞?在乡下,牛不仅是超级庞然大物,它还有四个胃,每天要喂饱它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不仅要抢占牛草丰盛的好地盘,还要与四邻八舍的放牛娃同学相会。
除了放牛,我干得最多的活儿,便是翻场——专事晒谷晒草。翻场须抢太阳,屁颠屁颠地撵着太阳屁股翻。正午翻一遍后,大人忙里偷闲,倒在金黄的麦草垛旁歇午。七横八竖躺着,一色草帽扣在脸上,忽而便鼾声乍起,一咕噜一咕噜地从草帽里钻出来。鼾声抑扬顿挫,草帽随之起伏。我们小孩儿疑心草帽下藏着小耗子,悄然移开草帽,却不见半点影子。复扣上草帽,草帽一起一伏,小耗子又钻了出来,真是天下最有趣之事。
天有不测风云,突然轰隆隆一阵雷响,大雨将至。“抢场——”一声破锣般的呐喊,所有人都抖擞起百倍的精神,投入到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之中。十八般兵器齐上阵,到手的庄稼不能丢。一时间,男女老少拼了命地干,场上翻江倒海,热火朝天,我们恨不能把打谷场卷起来。而此刻田里的庄稼人,也赶紧扔下镰刀撒腿往场上奔!不经意,一阵狂风卷走头上的草帽,眨眼便风筝般飘上天空,旋转翻飞,忽上忽下,任狂风肆意折腾。草帽飞了,草鞋掉了,庄稼人顾不上回头捡,光着脚板子,仍一气往前奔!
1980年,我17岁,那年高考结束后,没有二话,我照例回到生产队干农活。就像隔壁瓦屋村魏同学,高考结束后照例要接过父亲的桑木扁担,挑担沿村叫卖馓子。通常都是中午或傍晚时,大人手里正捧着饭碗,突然外边传来一声响亮的吆喝:“馓子——卖馓子——”同时飘来一阵脆酥的馓子香。那是一种特殊的馓子香,有时他的吆喝声走远了,但脆酥的馓子香还留在那里。我知道魏同学来了,连忙撂下碗筷,从屋里奔出来叫住他,两人面对面说一会话。魏同学大学毕业后,在苏州大学做教授,现在仍然记得当年暑假里沿村叫卖馓子的事,并时常把它当作宝贝似的拿出来津津乐道。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头顶草帽在场头翻晒稻草,忽见二姐手里扬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奔来。我接过录取通知书,喜滋滋地扫一眼,就兴奋地撂下木杈抬腿要走,身旁一位比我矮半头的“黑斑伙”见了,便气鼓鼓地撂下木杈相逼:“你走,我也走!”我摘下头上草帽抛给他:“我的草帽不要了!”“黑斑伙”就瓜在那里不动了。
我抛给“黑斑伙”的那顶草帽,就落在他的脚前,好像一只金蝉脱下的外壳。眨眼间,我仿佛腋下生翅,脚底生风,一阵风似的离开了打谷场。
扒层皮,长成骨。人活一辈子,不知道要扒掉多少层皮,才能长大?年少轻狂、懵懂无知的我,自然不知道答案。及至后来,我也做了孩子的父亲,才渐渐明白其中蕴含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