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怀抱的“格兰达洛”
□ 吴 敏
如果说,爱尔兰是大西洋海滨的翡翠岛国,那么格兰达洛就是这块翡翠王冠上的一粒明珠。
当我的双脚站立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来赴这场万里之遥的约定,我的思绪从无数次不着边际的遐想,具象到眼前经纬立体、绿意葱茏的山水,那铺天盖地袭来的绿意,令我深感此言不虚。
格兰达洛,坐落于爱尔兰威克洛山区,那是一个被上苍眷顾美丽而神秘的地方。上苍用深情的笔触,毫不吝啬地勾勒着格兰达洛周边山势的走向、坡度,以及上下两湖和峡谷,刚柔有度,深浅有韵,浓淡有腔调。就连山脊的树,都像是精心点描过的,如一缕缕翠绿流苏点缀在山顶,增添了不少柔美婉约的味道。山顶的树与树,不疏不密地挨着,又宛如载着人的驼队,不急不缓地在格兰达洛,翻山越岭,翻越了若干世纪灿烂或是寂静的光阴。
达芬奇说,太阳赋予植物生命精魂,大地供养其生长水分。再加上爱尔兰独特的海洋性气候带来的丰沛雨水,大概这就是格兰达洛植被如此旺盛、充满灵气的缘故了,所以世人又将爱尔兰唤作“绿精灵之国”。
格兰达洛的山川、峡谷、湖泊相互依偎,倒映在湖水里,也是绿色的,静谧安然,宛若保罗亨利的风景画。只要是调色板里的绿,在格兰达洛都有。格兰达洛的群山覆盖着许多茂密的橡树、枞树、松树、榛树,以及我说不上名字的灌木、蕨类,还有成片成片的草地和牧场。
这里的树,高矮胖瘦,绿意深浅各不同。高的,像白杨,枝干笔直高耸,风一吹,簌簌作响。矮的,当属毛榉树属,其实并不算矮,整体冠幅奇大,青绿色的苔藓覆盖其上,视觉上的落差,大概就是看上去显矮的缘故。褐色树根狂野遒劲,仿佛刹那间就能拔根而起。而枝丫呢,自然弯曲,有章有序形成了低矮的拱门。从拱门瞭望过去,幽暗处有雾气潜藏,延绵至山林深处。在爱尔兰的传说里,那里有绿精灵出没。绿精灵,谁都没见着,不过爱尔兰当地人说,运气好时,会见到野鹿。
有人告诉我,格兰达洛,实则为爱尔兰语,原指两湖之间的峡谷。两湖的名字,如当地人一样淳朴,就叫做“上湖”和“下湖”。
爱尔兰的天气很奇特,一会儿乌云密布,一会儿在你不注意的时候,风霁云又散,露出蓝天和大朵大朵的白云。纯净的普鲁士蓝底色,令你的心儿,都融了,化了。
我们到达“上湖”时,正是这样的好时刻,云蒸霞蔚,波光潋滟的湖上,不断变幻着光影。氤氲紫气,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从远处的两峰处,施施而来,徜徉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不远不近。“上湖”是一汪活水,据说史上曾有冰川过境,融化而成。潺潺的湖水,轻轻拍打着湖岸的石头,汩汩着,汩汩着,心也就静了。
庄子有云,等生死,齐万物。湖畔草地,仿佛是有生命的、也是有脾气的。心情好时,绿意就在阳光下,随着微风,跳跃着、翻滚着、灵动着。心情不好时,看得出它的萎靡与颓丧之气。草地中央有一棵特别的树,名字叫做“The Sitting Tree”,即坐着的树。“The Sitting Tree”的气韵非常慈祥。粗壮的树干,六个人也合抱不过来。他的一根枝丫,被他刻意放低,可供四五岁的孩童爬上去玩耍,又似怕孩子们掉下来,所以他的胳膊非常粗壮且长,低低地、向上呈托举的姿势,宛如向前向上延伸的大象鼻子,实则坐上五六个大胖子还绰绰有余。“The Sitting Tree”有多少岁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若是携可白首之人,择一地终老的话,此处甚佳。
下湖的湖域很广,湖面如镜,在阳光下跳跃着粼粼的波光,水声淙淙,清澈见底。不时可见白鹳张着两翼,从天空俯冲下来,掠水而过。
格兰达洛的山水湖泊是宁静的。到此徒步的人,像是被这宁静渲染,自动摒了呼吸,敛了声音,深怕打扰了这里的寂静或是神灵。我指着远处,在蓝天白云下,突出于绿意深浅之上的建筑问道。这座建筑,古朴而坚毅,像铅笔,也像战戟,直指向天空,颇有些和周围氛围不太一样。
“Round Tower”,丫头轻轻地补充了一句:“圆塔,格兰达洛的两湖峡谷,指的就是那儿,那里才是格兰达洛的心脏,也是真正的格兰达洛。”
我随她的目光看去,如果说上下两湖是格兰达洛的一双眼睛,那么圆塔,便是格兰达洛的朱砂痣,平添了些许忧伤、圣洁的味道。
圆塔离下湖不远,沿着山路左拐便到了。目及处,便能看见一座木桥、花岗岩圆形拱门、尖顶石屋,还有散落在四周石头围起来的断壁残垣。圆塔就在中央醒目地矗立着。
圆塔,建于公元7世纪,塔高110英尺,曾是当时爱尔兰最高的建筑。最奇特的是塔门,入口离地26英尺,是当年这里的修道士为了免遭维京海盗抢劫、宗教迫害而建。由于年代的侵袭,圆塔现已倾斜。
我抚摸着灰褐色塔壁,26英尺的入口,约7.93米。一千多年前的人们,该有多绝望才建了这座塔。他们是如何进出的呢?他们拼命保护的究竟是什么?是不能做主的命运?是至高无上的宗教圣物?还是他们誓死捍卫的信仰或是尊严?这座塔真的能护佑得了他们吗?
后来我查了资料,据记载,圆塔及周围的一切,1398年被英国殖民者彻底烧毁,只剩下两个花岗岩拱门、圆形塔楼和修道院废墟。
圆塔南侧就是修道院废墟。锥形尖顶的石屋,粗犷的石壁,没有一扇窗,谁能看出这里曾是盛极一时的宗教中心和信仰之源——格兰达洛修道院。
相传,公元5世纪末,有位德高望重的修道士凯文(Kevin),被格兰达洛的青山绿水吸引,在此建起修道院,潜心修道,入忘我之境时,一只乌鸦停在其手,生蛋,孵出幼鸟,他竟也浑然不知。人们钦佩其道行高深,遂推其为圣人。鼎盛时,追随他在山谷中隐修的信徒,再加上前来朝圣者,多达3000人,这里也成了朝圣者的“麦加”。
圆塔的四周,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着不同年代、不同规格的十字墓碑。墓碑上,缠绕着暗褐色的苔痕,篆刻着宗教图案和墓主人的姓名与生辰。一块墓碑,一段生平。他们是在此隐修的修士?是附近村民?还是在此避祸的陌生人?他们曾经历了怎样的人生?又曾有着怎样的爱恨情仇?我看到的墓碑,年代最远的是1895年,其中一块墓碑上雕刻着爱尔兰最著名的克拉达戒指图案。他们说,在远处还有最古老的墓群。
我没有随着人流去探寻古老的存在。我穿行其间,辗转而出,不停轻轻地说着“sorry”。我怕我们的脚步打扰了誓死捍卫这里的古老魂灵,惊了他们的梵音吟唱。我不是虔诚的朝圣者,但不影响我对他们的敬重,我更怕因为语言的不通,流露的一丝散漫或是随性,对于他们都是一种罪过。
爱尔兰友人说,有朋自远方来,他们不亦乐乎?或许他们愿意有人来看看。
我有些讶异,瞬间又了然。曾经,圆塔是他们黑夜里仰望的星火。如今,他们的存在,何尝不是历史的界碑,也是无言的审判。时间亦将给予公正的审判。
没有哪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崛起,不曾遭遇过狼烟四起、血雨腥风的洗礼。历史上的爱尔兰,和我们伟大祖国一样,曾经饱受欺凌蹂躏,先后被维京海盗肆意抢掠过,被宗教压迫过,又被英国殖民了800年,历经千百年的挣扎与反抗,才真正脱离英联邦,建国于1949年。所以,两国人民的心路大抵也是相通的。在和平年代的欢声笑语之外,我们又怎能忘记我们曾走过的路。
回望,群山怀抱里的格兰达洛,早已看不出曾经的模样,只剩下废墟、断壁、残碑,散落在圆塔附近,静静地矗立着,倔强地守卫着这方远离尘嚣的美丽土地。
“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泰戈尔的回声,此刻也正在一个异乡人的心中回响,虚室渐生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