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着房门睡觉
□ 董有富
“老爹患了阿尔茨海默症!八十七岁了,不奇怪。”医生见多不怪,风轻云淡,我却像掉进了冰窟,浑身凉透。我知道这种病对患者,对家庭、子女意味着什么。刚退休的我,曾有若干个美丽计划,现在只能束之高阁。父亲则失去了感知世界的能力,走进了生命的黄昏。
失智的父亲搅乱了我们的日常,岁月不再静好。甫入城,许是不适应,老是坐立不安,总想往外跑。不久,小便失禁,骚味满身。最伤脑筋的是昼夜颠倒。白天往椅子上一躺,呼呼大睡,晚上睡不着。有时我们还在看电视,他跑到客厅说:“天亮了,还不上工?”一天早上,老伴起床,看见椅子旁边一摊黄色的液体。我一看便知道,是父亲夜里出来,坐椅子上,看看外面黑黢黢的,不像天亮,于是站起身,就撒泡尿,又自个儿上床了。
“叮零零——”一天半夜,我睡得正香,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打开是邻居的声音:“你爹爹跑院子里啦!”我立即奔下楼,只见月光下的父亲穿着睡衣,双手摇晃着铁艺门,大喊“开门啊!”我搀他回家,他还嚷着要出去罱泥呢。
我与老伴商量,白天想法子不让他睡觉。老人近事易忘,过去的事说不定还记得。“爸,你二十多岁就上江南罱泥,讨生活了?”“嗯,蛮子(江南人)待我们不错,有米饭吃。”我暗自高兴,以为他要打开话匣子。可他打了个哈欠,又闭上了眼睛。老伴陪他看电视,不到十分钟,他就靠在沙发上打起呼噜。去医院咨询,医生说这是老年痴呆的典型症状,“吃点安眠药试试吧”,遂开了两盒“艾司唑仑”。服了之后,也不见什么效果。
深秋的一天夜里,我睡得沉沉的,老伴蹬了我两脚,“爹爹起来了!”我赶忙披衣下床,跑到客厅打开灯。只见父亲站在大门后面,一手拄拐,一手用力扭锁。见我过来,着急地说:“稻种要出窠了!”“哪有什么稻种?快上床!”我扶他回房间,帮他躺下,掖好被子,灭灯上楼。我钻进被窝,还没焐暖,就听见楼下传来拐棍触地的“笃笃”声。他急急忙忙要出去,我拉他回头,他对我吼道:“种子再不出窠就要烧芽了!”“好好好,我来出,你去睡”,哄他回房上床。我正睡意朦胧,“笃笃”声再次响起。我有些生气,“稻种我扒,你为什么还不睡?”“你弄我不放心,还是我自己来!”父亲很是固执。我没招了,索性为他套上棉袄,打开门,让他去折腾。
院子里月色如水,清冷静谧。我坐在落地窗边的椅子上,看着父亲像渔夫一样,弓着腰沿南墙根摸摸索索,脸上一副失落的模样。我忆起大集体时,父亲每年都承担生产队育秧任务。稻种催芽是育秧的关键环节,催芽的窠就做在仓库的南墙跟。父亲睡仓库里,随时观察种子的变化。见乳芽破口,须根萌生,就要立即扒到仓库的地上晾开,不能耽搁,哪怕是深更半夜。过往的艰辛,在他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以致如今出现幻觉。
父亲还沉浸在他虚幻的世界里,把墙根堆放的杂物一件件拉出来,寻找稻种。月亮好像也感到奇怪,雪亮的眼睛冷静地盯着这位“辛劳”的老人。看着他认真执着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父亲少年失怙,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风雨几十载,像老牛一样,任劳任怨,负重前行。家里粮食紧张,先让孩子们吃饱,日子再穷,也要送孩子读书。到了晚年,理应享福,可病魔却无情地摧毁了他的大脑,亲人的温暖,儿女的孝心,一概无感。可恶的阿尔茨海默症!即便是患了癌,治疗后,尚有康复之可能,可这种病,我们无论怎样努力,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生命之舟一天天下沉。想到此,痛心而无助的我不禁悲从中来,泪湿眼眶。
“叭”!墙角架子上的一个花盆重重地摔在地上,碎了。我赶忙扶父亲进屋。他边挪步边喃喃自语:“怎么就找不到了呢?”“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我上楼轻轻推开房门,老伴翻了个身(估计她也没睡着)迷迷糊糊地问:“几点了?”我摸出手机一看告诉她“两点十分”“快睡吧!早上起来还有一大套事情呢。”是的,老伴要为父亲清理便桶,打扫房间,洗涤衣物,我要准备早餐,送孙子上学,回头买菜……生物钟早已失灵,我赶紧设定闹铃躺下。
转眼过了腊八。我回老家带母亲上城过年。刚进村,就听见一阵唢呐声,好像哪家办丧事。到家母亲告诉我,庄上九十一岁的王叔前天走了。王叔半夜起来上厕所,不晓得回屋了。同样高龄的王婶,天麻麻亮才发现老头子蜷缩在猪圈前,胸口还抱着一把稻草。“唉,活活冻死,真是可怜!”母亲不住地叹息,我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回城后,我把王叔的事说给老伴听,老伴唏嘘不已,说老虎还有一觉呢。我说:“是啊,父亲夜里起来,万一我们听不到笃笃声、开门声……”老伴想了想说:“我们夜里睡觉,房门就不关了,冷就冷点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