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寒正是食蟹时
□ 朱秀坤
晚秋风起,心生薄凉。黄昏时归家,见门前篱菊正含苞待放,一株老树已簌簌飘下金色的桂花雨,看檐下晾晒的一堆柿子似又红熟三分,宜与沉坠的落日媲美,不觉想到一句诗: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
一进家门,就闻到一阵诱人的蟹香——灶上蒸了几只朱红透紫的肥蟹,个个顶盖凸壳、饱满硕壮,看看就让人眼馋。如此良辰,家人闲坐,一人一蟹,慢慢剥,轻轻剔,呷两杯老酒,蘸一碟姜醋,细细品,缓缓嚼,边聊些家长里短儿女情长,在言笑晏晏、灯火可亲的暮色里,实乃庸常生活中一大乐事,是清欢,也是清福。
九月团脐十月尖,持螯饮酒菊花天。正是食蟹的好时候,有螃蟹在手,人生还有什么不满足?用古人的话讲:“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矣。”
食蟹是雅事,古往今来,世人大多爱食蟹,历代文人墨客更是为蟹留下了海量的诗赋与丹青。明末清初大才子李渔被称为“蟹痴”“蟹仙”,说是“无论终身,一日皆不能忘之”,每年早早地备下银子,只为“蟹秋”时,让家里49只大缸始终装满螃蟹,大饱口福,一日不吃,便觉虚度。大观园里的小姐丫头们也爱赏桂食蟹,一顿热热闹闹的螃蟹宴过后,还要举办菊花诗会,又乘兴题写咏蟹诗,真是风雅浪漫,让人神往之至。印象很深的,一顿螃蟹宴吃掉了几大筐七八十斤,用刘姥姥的话讲,这样的螃蟹,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她们食蟹过后洗手用的是什么?“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其风雅与讲究真是不惜成本。
一般而言,吃蟹以自剥自食为妙,一人独坐,也能剔得惬意,剥得悠闲,膏黄美艳、蟹肉洁白,宛如软红入眼、温玉在抱,细嚼慢品,似夜风滑过桂叶,如油蛉在雨夜轻吟,心头会蓦然间生出一抹禅意,伴着蟹香让人久久回味,却道天凉好个秋……吃罢,还能兴致勃勃地用蟹壳蟹爪拼出一只整蟹,或以蟹钳壳拼出一只“蟹蝴蝶”。
小时候,我家每年会奢侈地食一回蟹。父亲亲自下厨,做蟹黄豆腐——每年必吃一回,那是我家秋末霜降时特有的仪式,否则便觉得一个秋天没过好似的。不必花钱,那些张牙舞爪的蟹全是父亲捕来的。老家是蟹乡,儿时秋天我常随了父亲去扳罾,就是捕蟹,一罾下去,再扳出水面,就见傲慢的“横行介士”在罾网里攀爬,长柄抄网挨上它的身,这才拼命挣扎。一夜下来,捕几十斤螃蟹不成问题。一早踩了露水,父亲挑两大篓蟹,我拎一小篓蟹,赶早市卖蟹是常有的事。印象很深的是,我在灯下写作业,常听到有“窸窣”之声由远而近,就知是逃跑的螃蟹看到灯光爬出来了。叉开拇指与食指,毫不费力地捉了,丢进陶瓮里去就是。父亲做蟹黄豆腐总是在扳蟹收尾时,专挑那螯大爪利、膏红肉厚的,煮上一大锅,耐心而专注地一只只剔出蟹肉、蟹膏和蟹黄,与切成细丁的水豆腐一同入砂锅烹煮,用足了工夫慢慢煨,直至满室蟹香,垂涎欲滴,这才开锅,撒上姜末,淋了香醋,一人盛一碗,细细吮,慢慢尝,吃完再添,吃得小肚子溜圆——乖乖,鲜美得眉毛都要掉了,所谓“至味”不过如此。父亲去世后,至今没那么尽情地吃过一回蟹黄豆腐,后来想想也许因为那蟹是父亲亲手捕来,亲自烹煮,又一只只亲手剔出蟹粉,贮满了关心与爱意吧。斯人已去多年,至味也成绝响。
小城兴化郑板桥故居有一幅中堂画,是临摹徐渭的《黄甲图》,板桥先生一生敬重徐渭,刻有闲章“青藤门下走狗”以示折服之意,在板桥故居悬挂徐渭画作,也属情理之中。画中一片肥阔荷叶已呈凋零,叶下一只螃蟹栩栩如生,极是生动有趣。画上题诗“兀然有物气豪粗,莫问年来珠有无。养就孤标人不识,时来黄甲独传胪”,明显是讥讽胸无点墨但凭关系或钱财金榜题名的人。不过细想一只螃蟹,于秋深时节的寒水中,会掘洞藏身,对抗严冬,也有强忍孤独、逆境求生的坚韧。与其说是嘲笑,却也是一种精神的象征。有人却因图中的荷与蟹而谐音为“和谐”,偏偏螃蟹就不是个和谐的种,一身介壳,横行霸道,一双毛茸茸的大钳、八只尖利的黄爪,看看就令人生畏,不小心被夹到钳破,不出血也要破点皮,哪里有半点和谐与妥协。因此第一个吃螃蟹的巴解,才被鲁迅赞为勇士。巴解是阳澄湖畔的昆山巴城人,阳澄湖的大闸蟹名闻天下,章太炎夫人汤国梨的一句诗,“不是阳澄湖蟹好,此生何必住苏州?”更是作了最好的广告。
关于咏蟹的诗句车载斗量,除了赞其美味绝伦,多从无肠、横行、鲁莽、空壳等处入手进行调侃,如薛宝钗所写“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只是如众人所评“讽刺世人太毒了些”。也有例外,晚唐诗人皮日休的《咏螃蟹呈浙西从事》:“未游沧海早知名,有骨还从肉上生。莫道无心畏雷电,海龙王处也横行。”铁骨铮铮、傲岸不屈,不怕天帝雷电,更无惧龙王强权,一副大义凛然、正直无畏的勇敢形象令人刮目相看。有资料显示一只河蟹从幼体到长成最后一次蜕壳,共有18次之多——一次次否定、一次次更新、一次次痛苦、一次次坚硬,所有的成长绝非易事,唯有如此才能不断强大,抵御侵犯。而螃蟹饶是铁甲大钳,全副武装,又生得凶神恶煞面目奇丑,终究是让人大饱了口福,还落得个“无肠公子”“横行介士”的坏名。要赢得世人的理解与赞美,何其艰难?
螃蟹的品类也多,少说也有十多种,各地各人喜好不同吧。梁实秋有言,“蟹不一定要大闸的”;汪曾祺亦写,“高邮湖蟹甚佳,以作醉蟹,尤美”;作家胡竹峰说得更直白:“阳澄湖的蟹吃过不少,不见得比别处好多少。”
小城兴化为中国河蟹第一市,吾乡有全市最早的螃蟹交易市场,亦为全市最大的螃蟹原产地。在我眼里,还是家乡的河蟹最好,家人烹煮的肥蟹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