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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腰

2024-12-20 08:40:24

□ 润  心

 

我的父亲属鼠,逝于2024年10月29日,享年77岁。父亲有一个哥哥和三位姐姐,五人中年纪最小,却是走的最早的一个,这恐怕跟他从小受尽苦难、临老又吃了多年苦有关。

十岁左右,父亲跟随祖父母还有大伯三个姑姑一起北上“逃荒”,来到了盐城滨海、射阳一带,在那里生活了几年。因为这些原因,父亲没怎么上过学,识不了几个字,所以基本上是个文盲。也因为这些原因,两个年纪较长的姑姑在婚嫁年龄就嫁在了滨海和射阳。父亲是在逃荒、饥饿和劳累中度过了人生当中本应是最绚烂的年少时光。

父亲青壮年时有力气,腰杆子硬,舍得吃苦,干起活来从不惜力。父亲说在他16岁时,就作为“大劳力”在农业社挣工分了,像挑担、挖沟这些重农活,父亲做起来从不落后于任何大劳力,他的原话“一次能挑200斤,在跳板上走,就像在平地上一样”,这是我见过和听过的父亲为数不多的“骄傲”之一,每每跟我们提及这些,他的脸上总是露出得意的神情。

有着如此出色的劳动能力,自然不愿意荒废掉。小时候家里使用的搪瓷缸子、盆子都是父亲为公家干着“挑脚”的活计——挑河得到的奖励品,白色的搪瓷上面正中间都印着红色的“奖”字,也记载着父亲在何时何地参加了什么样的挑河运动。这些奖励品也说明了父亲的那点“骄傲”是有着可靠的依据吧。

那一年冬天,趁难得的三两个月农闲时间,父亲又和往年一样跟村里的几个人一起去上海“挑脚”。记不清父亲去了上海多久,在我模糊的记忆中,那天放学回家看到父亲坐在床上,听一屋子人说父亲受伤了。在一个寻常不过的晚上,下了工,为了早点赶回宿舍,父亲搭乘一位叔叔的自行车,谁知道没有坐稳便摔了下来,可能摔伤了腰椎,没有进行手术,却需要在家静养一段时间。也许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父亲便落下了“腰疼”的病根,而这“病根”足足纠缠了父亲和这个家庭十数年时间。

我上初二下学期,姐姐在兴化上中专,大忙时节,先是母亲病倒。父亲一个人忙里忙外的,某一天到河边码头上洗衣服,不知是疲劳所致还是用力过猛甚或是旧疾复发,就在他弯下身子蹲下来的一瞬间,他的腰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

这一疼痛来的是如此迅猛,让人措不及防。

父亲和母亲都病倒了,都只能整天卧在床上。腰疼的最严重时,父亲已经不能正常站立、不能正常走路,逼不得已时就只能在地上爬着前行。姑奶奶吃斋念佛,常常用从庙里求来的“黄元”给父亲揉搓腰部。当姑奶奶含着泪水念念有词地给他祷告祈福之时,倔强的父亲,在这一刻再没能忍住,翻滚着身子哭了出来。这样的情形持续了有两年多,那是一段比较漫长的时间,也是一段比较熬人的岁月。我高一时,父母又先后病倒,家里还发生一些变故,而这些也直接导致了我短暂的辍学,也直接唤醒了我,让我的学习成绩有了突飞猛进,也让我有足够的幸运考上了本科院校。后来也许是因为去常州某个医院接受的高超医疗有了效果,也许是姑奶奶的虔诚祷告显了神通,也许是聋爷的风水堪舆起了作用,总之,父亲的腰好了起来,不再剧烈疼痛,渐渐的没了疼痛。但从此以后,只能“挑脚”挣钱的父亲,再也没敢尝试做任何繁重的活计,直到六七年后我要在兴化买房子成家时,他才不得不重拾“挑脚”活计。

眼瞅着就要大学毕业,为了不加重家庭的负担,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不适合留在大城市里工作和生活。于是我便直接断绝了留在省城的念想,可万万没曾想到,工作后,反而给家里、给父亲带来了更大的负担。

一次在家里吃晚饭时,我告诉父亲,想在兴化城买房子找对象。听我说完,父亲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端起酒杯咪了一小口。父亲神色凝重起来,这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刚工作,只想父亲帮着凑个三两万元首付款,买套小点的房子,房贷由我自己还。这样一个在别的家庭看似轻而易举的事情,却着实让父亲犯了难。饭桌上,他没有多说什么,匆匆地喝完酒扒了几口饭,就放下筷子走了出去。

第二天,父亲就开始忙活起来。先是找来两根较牛尾巴粗的桑树枝干,在院墙边生起一堆火,做起“泥担子”,这是农村里常见的一种用来“挑脚”的工具。时隔十四五年,就在他儿子走上工作岗位,走进教室拿起教鞭,当起了令整个家庭重新感到荣耀的人民教师的时候,这个年近六旬的老人,曾经腰疼得无法站立的老人,再一次地加入到“挑脚”的行列。父亲每天脚蹬三轮车到离家十五六里外的戴南集镇上去蹲找“挑脚”活做。好友加兵的父亲那时在一家工厂里抡大铁锤敲碎废旧混凝土块、挑拣钢筋或铁块,一天能挣头二百块,就想带着父亲做、带他多挣点钱。父亲跟在后面做了一天,腰疼就犯了,躺在家里近半个月,以后就没有想过再做这种重体力活。

过了年把,直到父亲在找活时遇到河姚村的一个包工头,做工才算稳定下来。这个包工头认识父亲,多年前曾看到父亲帮小姨父家浇筑过院子,知道父亲有手艺,干活肯卖力,就要父亲跟在他后面做。包工头专门负责找浇筑水泥马路或者老百姓家的庭院这样的工程,父亲有手艺就负责带领几个人做。寒来暑往,父亲每日早出晚归,脚蹬着三轮车四处做活计。这期间父亲的身体虽然也偶有不适,但他再也没有倒下过。我想父亲肯定有过腰疼,只不过疼着忍着、疼了忍了。

买过房子后紧接着就是结婚,前前后后,除了姐姐贴补的钱外,父亲总计还跟亲友借了大约六七万元。而这六七万元,都是父亲忍着腰疼,用做苦活一点点挣来的钱慢慢还清的,用了差不多六七年时间。五年前,儿子上了幼儿园,我刚好到农村挂职又兼任了村支部书记,就让父亲在兴化帮着接送了三年。人们常说“享清福”,这一算父亲也就“闲下来”五年时间,也就享了五年时间的“清福”。

2024年10月29日,是一个悲伤的日子。这一天,父亲走了,走得很突然、很安详。父亲在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将我托举起来后,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我。父亲走完了他贫苦的一生,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但他的遗愿一定是希望儿孙们能够越过越好。

这一刻,我仿佛看见了父亲挺着腰,担着满满两箩筐麦子、健步如飞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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