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十二景”里的垛田(下)
文/刘春龙
“十里莲塘”和“两厢瓜圃”何时何人补入“昭阳十二景”,并无确切记载,胡志仅以“后复增为十二”一语带过。万历《兴化县新志》说是“相传为司徒杨公所增”。“司徒杨公”即“杨司徒”杨果,兴化丁溪场人,明弘治十五年进士,官至户部侍郎。因明清时期常以“少司徒”别称户部侍郎,故有此称谓。
如果说之前几景中呈现的垛田或多或少只是一种“无心之作”,那么这次增补纯属“有意为之”了。可以想见,久在户部为官的杨果,自是要到各地巡察,也就看多了名山大川、奇峰秀水。某年夏日回乡省亲之时,邀上三五知己,泛舟东去,消乏遣兴,面对一塘塘荷叶莲花,尤其是一畦畦瓜菜蔬果,诗人忽然有了新的发现,在这亲切而熟悉的风景背后,有一样东西是别处没有的,那就是垛田,莲塘边的垛田,瓜圃下的垛田。因了垛田,同样的景物竟有了别样的风采。此刻的杨果油然生出作诗的冲动,忽而想起知县熊翰曾有诗作《十里莲塘》,看来这位江西人与他有着相同的感受。熊翰既作《十里莲塘》,自己不妨应和一下,来上一首《两厢瓜圃》吧。也许正是这两首诗,才成全了后来复增的“昭阳十二景”。
熊翰诗中说:“湖水纡回十里强,绕湖尽是种莲塘”……“十里莲塘”到底在哪个地方,说法不一。一说“莲花六十四荡”的整个区域,一说兴化城往得胜湖的某条河道。我们还是从胡志里寻找答案吧。“东接胜湖,莲花夏开,远近相映,放舟采之,若耶而下不数也。”这是注释“十里莲塘”的。再有“县南半里许,接得胜湖西,接海陵溪,共十里,其间植莲。”这是介绍“莲塘浦”的。还有“自芦洲入得胜湖,红莲十里,邑之奇观也。”这是解说“莲花六十四荡”的。到底哪种说法更为准确,相信读者自有判断。对于垛上人来说,管他哪种说法,只要“十里莲塘”在垛田境内就行了。“十里莲塘”究竟有多美,这里不再赘述,因为古人早就“题诗在上头”了。只说一件事,大学士高穀告老还乡后,曾一度“筑室莲花六十四荡中”。
我曾怀疑“十里莲塘”是不是笔误,因为打记事起,胡志所说的这些水域,几乎看不到荷花,反倒是遍地菱叶。怀疑归怀疑,今人必须承认,在那个久远的年代,“十里莲塘”确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民谚说,浅水藕,深水菱。莲与菱历来都是相生相伴的,只不过诗人更偏爱莲罢了,或许莲塘更有立体感,更具观赏性,更能寄托某种情感吧。“妖童媛女”采莲的场景固然风流浪漫,而我独爱垛上村姑采菱的朴实纯真。早秋时节,或湖荡或河道或岸沟,总能见到采菱女的身影,有的坐着木盆,有的撑着小船,灵巧的双手在菱叶间翻飞,嘴里则哼唱着采菱的歌谣。最奇特的是在船头横放一块长长的木板,伸出船边好远,并排蹲着七八个人采菱,也不知她们怎么做到的。菱塘也是罧塘,当最后一次采菱结束,垛上人会把菱塘围起来捕鱼,俗称出罧,这又是男人的活了。事实上,菱塘与莲塘在文学意象上是相通的,芰荷本一体嘛。“三闾遗庙”的那个屈原在《离骚》里就写过“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再说中国新文学第一个女作家、著名文艺理论家刘熙载的孙女刘韵琴,她在异国他乡思念家乡兴化时,填了一首《浪淘沙》词:“十里芰荷香,触景思乡……何时归去慰高堂?安得胁生双羽翼,飞回昭阳。”如此说来,“十里莲塘”与“十里菱塘”又有何异?
明万历《兴化县新志》将兴化人分为三类:“都邑之内谓之坊,市廛居货之民也;郊关之外谓之厢,灌园治圃之民也;畎亩之中谓之里,耕稼樵渔之民也。”又说“瓠瓜茄芋皆出于厢”。杨果诗中的“两厢瓜圃”即在“郊关之外”,“郊关之外”何处瓜果繁盛,自然就是东门外的垛田了。那“两厢瓜圃”具体位置在哪?胡志“乡都”一节确有“东一厢、二厢”的行政区域划分,一厢在今垛田街道大徐垛一带,二厢则在得胜湖边。或可推断,“两厢瓜圃”的两厢就是这个两厢。不过,更多研究专家认为,杨果所说非此两厢,而是泛指东门泊往得胜湖的河道两岸,这条河道就是今天的车路河,或许还有青苔港、澄河,以及其他河流。不管哪种说法,“两厢”遍布垛田,这一点毋庸置疑。胡志如是说:“陂塘相望,老圃荷锄,兔角、狸头、羊蹄、蜜桶,花叶间莳,或成五色,宛如东陵佳趣也。”文中“兔角、狸头、羊蹄、蜜桶”,依据《广雅》说法,“皆瓜属也”。而“五色”“东陵”另有出处,秦代邵平为东陵侯,秦破,为布衣,种瓜青门外,瓜美,有五色,世人谓之“东陵瓜”。因长安城东门涂以青色,百姓又称之为“青门”。后来青门就被借喻为归隐之处,如此一来,“老圃荷锄”的垛田也就成了文人雅士向往的诗意田园了。胡志能有如此生动的描述,不知是不是受了杨果诗句“东陵五色旧相传,九彩今看亚两川”的影响。多年以后,钱塘进士、兴化知县凌登瀛面对“两厢瓜圃”,不由发出“种瓜青门外,蔓叶萋以绿”的咏叹。
郑板桥《自在庵记》一文起首说:“兴化无山,其间菜畦、瓜圃、雁户、渔庄,颇得画家平远之意。”他在写下这句话时,或许想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垛田,想到无数次泛舟水网密布的垛田间,眼中所见无一处不是“菜畦、瓜圃”。若干年后,他在《贺新郎·食瓜》一词中不禁感慨:“五色嘉瓜美,问东陵故侯安在?”进而想到了家乡:“吾家家在烟波里,绕秋城藕花芦叶,渺然无际。”另一位兴化人,《四库全书》纂修官任大椿的祖父,曾任徽州府教授的任陈晋在他的《偶怀家乡风景》一诗中,可说是对“十里莲塘”“两厢瓜圃”一并作了赞美:“三十六垛菜花圃,六十四荡荷花田。虽无险峻奇风景,却得平流自在天。”
纵观“昭阳十二景”,如前所说,兴化本就是一座垛上之城,城里的“十二景”自然与垛田密切相关,似乎只剩“在县西四里”的“阳山夕照”,还有“在县东五十五里”的“木塔晴霞”与垛田没啥关系了。但可猜想,阳山乃九水汇集之地,谁能说命名“阳山夕照”的元明之际,这里就没有垛田?还有“木塔晴霞”周边有无垛田,我不敢妄断,反正明“状元宰相”李春芳族谱里就有“垛田”田产在木塔寺附近的记载。
“昭阳十二景”无疑是丰富多彩的,某种程度上寄托了兴化人的人文理想。试问,假如从中抽去垛田这个色块,“昭阳十二景”又会是怎样一种呈现呢?那么,到底是垛田无形中成就了“昭阳十二景”的美名,还是“昭阳十二景”不经意间彰显了垛田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