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泉根

农历正月十五，古镇人还沉浸在过年的氛围里，父亲却悄悄准备，他要到江西去。

这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古镇的农具厂红火得很，单铁匠车间，就有十八张红炉，一字排开，叮叮当当的铁锤声，此起彼伏。母亲讲给我听时，用了“热火朝天”四个字。那时候的兴化，和全国各地一样，正大搞农田基本建设，一时农具难求，农具厂不得不加班加点，但很快，木材用得差不多了——这不是小事，人误地一天，地误人一年啊。

父亲此行正是帮厂里挑选木头。父亲是厂里的木匠，也是木工车间的主任，责无旁贷——谁让他会挑选木头呢。母亲没有阻拦父亲，也阻拦不住。她叮嘱父亲出门在外吃饱肚子。父亲饭量大。母亲将衣物放到父亲随身带去的藤篮里。

母亲给父亲算过命。父亲属狗，属狗的命苦。每天，等待父亲的永远是农具厂既累又脏的活计。当时厂里还没有锯木机，母亲常常看见，木工车间，一堆原木旁边，父亲和一位木匠拉着大锯。两个人一左一右，各握着大锯一端，“咯吱咯吱”，两人一边喘粗气一边“嗨吆”“嗨吆”地哼着来控制节奏。木屑如同小虫，四周飞舞着。拉大锯耗力气，累了，两个人便停下来，抽支烟，歇口气。

父亲是合作化时进的厂。进厂前，他是古镇出色的木匠，做犁、打家具，甚至砌房子都拿手。在遍地木匠的古镇，父亲用一把斧头开辟出属于自己的一块天地：十八岁成了师傅，二十八岁成了大师傅。

在厂里，父亲除了拉大锯，更多时候是做农具。农具厂门市部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农具：犁、耙、木掀、大锹、洋锹、粪桶等等。几乎每一件都是木匠和铁匠紧密合作的成果。

好农具离不开好铁料，也离不开好木料。对不同的树种，父亲有自己的评价：楝树桑树槐树不如榆树坚硬，材质好；白脊槐坚硬而有韧性，古时候铁料匮乏，农民造反常用它来做武器；黄菠萝材质软，不易开裂，耐腐蚀，适合做枪托；核桃楸加工后有一种天然油墨色，适合寺庙做藏经柜。

木料好不好，年轮见分晓。年轮是树木生长的密码，再隐秘，父亲也能解读出来：分布均匀、宽窄适度的，木材结构比较稳定，强度和韧性就好；过宽且不均匀，木材的强度和稳定性会大打折扣。

父亲是和厂里两位采购员一同去的。三个人带了八千元现金（在当时是个天文数字）。这么多钱，几乎是农具厂的全部家当。他们先乘船经兴化到泰州高港，再坐汽车去江西九江。一路颠簸，第二天晚抵达九江。住进旅馆，吃完晚饭，三个人便找了一家浴室洗澡。钱的存放是个问题，父亲出了个主意，跟旅馆借了个箢子，出门买了大半箢子米，现金藏到米的下面，箢子大大方方地放到堂口上。洗完澡，几个人捧着箢子回到旅馆。第二天，三个人带着米袋赶到星子镇的木材公司。

木材公司位于鄱阳湖畔。父亲每天的工作是选木头。看树种，也看年轮。选好后，会放到一边堆放整齐。闲暇，父亲还帮木材公司砌了三件房屋，负责木工部分。三个人得到了不错的招待：有米饭，也有腊肉，管饱。房子砌好，父亲有了三天假，他来到了庐山脚下。山上植被丰富，满山遍野都是林木。父亲看到一棵八人才能合抱的香樟树，震惊了：这是他这辈子看到过的最大的树。当地的村民说，从小到大看着这棵香樟树，感觉一直就是这样大。父亲告诉他们，香樟树木不蛀、不烂，常用来做菩萨塑像。

父亲所在的地方离庐山十八里。听当地人说，毛主席在庐山住过、也开过会。父亲心血来潮，想去看一看。于是，他找了个水壶，装满水，带上几个馒头，一个人朝庐山方向摸去。路上遇到人就问路。路途中，突然有两个戴着红袖套的人喝住了他，要出示证明。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兴化县大邹公社革委会的证明，遭到严正拒绝。原来，当时只有持有中央特别证明才能上庐山。父亲只能原路返回。在山下，他平生第一次奢侈了一回，花了四毛五分钱，吃了一盘炒腊肉、辣椒炒蛋还有两碗米饭。

返乡的日子到了。父亲协助江西工人将选好的木头捆扎成筏子，然后和几个工人坐在筏子上，随着鄱阳湖的水流缓缓驶向长江。五天后，筏子安全抵达兴化。木材交付，几位江西工人离去。木头堆在农具厂外面，俨然成了一座山。

此时的古镇，已经春风煦暖，老树冒出绿苞，田野里有了青草的新芽。父亲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千挑万选回来的木头，感慨万千。每一根原木的年轮里，父亲读到很多信息：风雨阳光、枝叶繁茂以及隐忍坚持。

那一年，兴化广袤的田野上稍微留意就能看到父亲和他的同事制作的农具，每一件农具的木材可能都留有父亲的汗渍。虽然才三十出头，但岁月的年轮已经悄悄刻在父亲的额头。在农具厂，父亲一直干到五十五岁。下岗后，他依旧靠着斧头为生，甚至在大桥下面帮木材商看过木头。

晚年，父亲谈起那次江西之行，眼中露出一丝遗憾，但更多的是自豪。父亲后来再没有去过庐山。“唉，那棵香樟树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了？”提起那棵八人合抱的香樟树，父亲就像提及他的一位老朋友。

我不知道那棵经历风霜的香樟树，年轮里隐藏着什么生命密码，但我知道，父亲的一生，做过犁、锯过木头、当过钳工、看过木头，经历坎坷，他的生命年轮里，藏着的，一定是沧桑、艰辛，还有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