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里的冬天
□ 朱秀坤
对我而言,北方的冬天,就是军营里的冬天。
冷,是肯定的,常见人家的水管被冻裂,水流瞬间结冰,越结越厚,呈现出钟乳石似的冰瀑令人惊叹。池塘里的水可以一冻到底,想必水中的鱼儿如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活动空间有限,只有冬眠了。大河则冻得铁筒一般,偏有人不惧寒意,凿开水桶口似的冰窟窿,坐在马扎上,悠闲地伸出胳膊长的丝线,钓鱼——是北国常见的冬景。
下雪很平常。无论下到脚脖子厚、腿肚子深,还是大雪封门,一下雪便去驻地街头铲雪,不是用扫把清扫,更多是用铁锹,用镐头。一夜大雪,又经行人踩踏、车轮碾压,地面已冻瓷实,只能用铁锹的刃部去剁,剁得虎口生疼。剁成碎玻璃一样,才好铲走。或者用了镐头的尖端,一下一下去磕,蚂蚁啃骨头一样,啃开一个大口子,就好用锹去铲了,一铲一大片,一铲又是一大片。这才装车,一车车将已成几何形状的雪块运走。斯时,人人额上冒汗,身上出汗,脱下帽子,头上的白气热腾腾直冒。看路人缩头而过,我们便笑,那样热火朝天的场景,想想也觉温暖。
最温暖的是,寒夜里煮饺子。那时我是新兵,白日里业务训练、政治学习、帮厨、执勤,还要琢磨着多做好事,往往头一挨枕头就入了梦乡。一天深夜,蓦然间被人叫醒,懵懂之中被班长拖进了储藏室。只一盏昏黄的灯,灯下围坐了七八个新兵老兵,桌上是香气扑鼻的火锅,“咕嘟咕嘟”冒着可爱的蒸汽,原来是两位班长白天钓到了两条大鱼,在炖鱼汤火锅,锅里有香菇、酸菜、白菜、萝卜还有血豆腐、冻豆腐,大家开开心心、神神秘秘地吃得香极了。我没敢喝酒,却也吃得全身暖洋洋的。至今,那寒夜里的火锅,仍是最美味、最感温暖的一顿火锅。
北方的冬天风多,从秋后就一直刮,一刮一整天,刮得白杨叶子“啪啦啪啦”作响,鬼拍手似的吓人,夜里独自站岗便有些害怕。直到叶子落光了,仍有白毛风推磨一般嘶吼,吼至下半夜,才慢慢止息。换岗后,裹紧大衣,踩着一地落叶往营房走,心中清泠泠的。抬头,是一弯冷月在天,很容易让人想家。一觉醒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紧一紧被角,还是觉得冷。翌日起床,才发现海边全冻上了,那是驻地出了名的冻海——酷寒天气下的海浪爬上沙滩,被冻住了,映了朝阳,冰火两重天,童话一般晶莹美丽。
记得营区后面山脚下是有房子的,低矮如老家的土地庙。有时去基地洗澡会经过。那里有一妇人独自生活,笑呵呵的,不大作声。听说是营长的女人,就她一个,没有孩子。营长时常值班,她就一人在那里,将门前的落叶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在门前晒太阳,有时还抽烟,北方女人抽烟不稀罕。一个星期天我从市里回部队晚了,抄近路经过她门前,看到橘色的灯下,一桌红红绿绿的酒菜,营长和女人盘腿在炕上喝酒,一人一杯,玻璃窗上水汽迷蒙,很容易让人想到家人闲坐、灯火可亲之类温馨的词汇。那氛围让人羡慕,觉得那就是一个家该有的样子,稍有不足的是,炕头没一个笑闹的孩子。
后来,再经过那里,房子还在,人不见了。窗台上都积了落叶,营长的女人再没来过,听说他们离婚了。
北国的冬天常有雾凇。我寄给女友的第一张照片,就是在营区的一棵老柳树下拍的。银丝样的柳条上满是蕾丝般剔透的霜花,旁边还有一条小沟,一样冻得严严实实的,冰面上也是霜花。沟两边茂密的野草与杂树,皆生了茸茸可爱的雾凇,军校毕业刚半年的我一身笔挺的马裤呢军装,就站在柳树下、小沟边,傻乎乎地笑,笑得阳光而自信,想必也是英气勃发。正是那张照片吸引了爱人的眼球,让她后来成了我的妻。
那时,起床号一响,我们便迈上整齐的步伐,出门去跑步。霜晨雪早,银装素裹,连我们的眉毛都涂上了浓霜。有时营区的铁丝网上就冻住了野鸡,正好改善伙食换换口味。妻到军营探亲时,我手下的兵们常提一两只野兔,有时也从伙房里偷一斤二斤猪肉到我那里打牙祭。妻总是乐呵呵地下厨,端上一桌好菜,那些肉与野兔还不是喂了战士们的馋嘴?那帮可爱的战士们,还有为我拍照片的那位四川老兵,现在还真有点想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