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阅读 详情

忆明珠的梦

2025-02-07 08:53:11

文/刘春龙

 

省文联要组织文艺家到基层采风,赶巧兴化正策划垛田旅游,需要听取方方面面意见,于是两相结合,市委宣传部就邀请他们到垛田来。接到宣传部发来的名单,一看,忆明珠也来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正火,小城到处都是诗人作家,如果你不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你都不好意思跟别人介绍你是谁。我也曾狂热过一阵,后来“迫于生计”放下了,但放下不是放弃,内心期待有朝一日还会重新“拾起”。那时忆明珠的大名可谓如雷贯耳,不说别的,只要提到文坛才子,向来就有“北有汪曾祺、南有忆明珠”之说。这两位大家深得广大读者尤其是扬州读者的喜爱。我说这话时,是1995年4月,地级泰州市尚未分设,我们还是扬州人。

忆明珠快70岁了,都说他是老顽童,可一见面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的“顽皮”,倒有几分木讷,甚而腼腆。我自我介绍,我是垛田乡宣传委员,为采风活动服务的。忆明珠满脸和善,点点头说,给你们添麻烦了。出于一个文学爱好者的秉性,我急于表达对他作品的喜爱,特地提到他前两年刊载在《兴化报》上的散文《再访板桥故居》。忆明珠显得不好意思,谦逊道,应景之作,应景之作。这怎么会是应景之作呢?写得多好啊,还原了一个真实的郑板桥,说板桥的魅力在于他的“俗”,说板桥的“俗”与陶渊明的“俗”,“俗到一处了”,说参观板桥故居,“如到普通人家作客”……忆明珠笑了,亏你还记得这篇文章,谁叫俺跟板桥也是老乡呢?我愣住了,哪来的老乡?我想问个究竟,同来采风的另一个作家把我拉到一边悄声说,老先生去年得了轻度脑血栓,险些送命,你们让他歇会儿吧。看着老先生略显蹒跚的背影,心里不免歉疚。

看菜花是重头戏。客人先乘小快艇,这艇是兴化本地生产的,速度极快,狭长的身子,如鱤鱼一般在水面飞奔,好多人没坐过这玩意,满是新奇。快艇两侧不时闪过一个个盛开着油菜花的垛子,很能吊起客人的胃口,可惜只能远观,不能近赏,而快艇在水上飞的那份刺激又让客人欢呼不已。或许别人的惊叫惹得自己心痒,忆明珠几次要走出舱外,都被我们以容易落水的理由劝住。等快艇停在张皮垛村,漫步乡间小路,忆明珠径自走进油菜花地,一会儿隐身花中,一会儿轻嗅花香,似在告诉别人,谁说我不是老顽童了?等到登上农家小楼,放眼远眺无数个花垛,又别有一番风致,忆明珠陷入了沉思。然而众人的喧闹只留给了忆明珠片刻的安静,有人要与他合影,连省文联主席王光伟也热情相邀,忆明珠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羞涩,我们也乘机沾光。重又上船,来到杨家荡,改乘小渔船,换一种方式观赏垛田油菜花。小渔船只能容纳三四人,这次我还是有意跟忆明珠同乘一船。船从垛间行,像是从油菜花的夹缝里穿过,又像在垛子组成的迷宫里摸索。忆明珠问荡桨的渔姑,这地形像个八卦阵,不知来路去路,不辨东南西北,你们是怎么认得路的?渔姑莞尔一笑,打小在这儿生活惯了。忆明珠忽而感慨道,这地方真好啊,简直就是个天然的水上乐园,最适合孩子们捉迷藏、打水仗了。这是典型的老顽童思路。我们不由附和着鼓起掌来,忽而灵机一动,何不请老师为垛田写篇文章呢?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冒昧了。忆明珠嘿嘿笑道,白看你们的风景,又是从没看过的风景,当然要写了。见他如此爽快,说真的,我并不抱多大希望,谁知道你这地方值不值得人家写呢?

笔会自不可少。我对书画不在行,只能在边上看热闹。忆明珠也在一旁看,是那种极投入极认真地看。这时有人劝他,你也写一幅吧。忆明珠微笑着摇摇头,一个作家就不跟书画家抢风头了。有人起哄,谁抢谁风头啊,现在风头正劲的是文人书画。有人恭维,先生的字那是家传,功底深哦。忆明珠还是不松口,这时王光伟主席下“命令”了,忆明珠这才说,恭敬不如从命。沉思片刻,老先生写下“墨竹故乡、油菜王国”八个字。就有一个书法家说了句评语,舒展飞扬,流畅自然,颇有板桥意蕴。此刻的忆明珠不无得意,如果我的字还说得过去,除了幼学的功底,就要感谢“文化大革命”了。众人不解,忆明珠自嘲,他们批斗我,反要我抄写批斗自己的大字报,我就当练笔了。

研讨会才是正题。这样的场合,忆明珠似乎不善言辞,既没主动发言,主持人点将也只是摆摆手。我们太在乎他的意见了,没办法,只好晚饭后去敲他的门。离开会场的忆明珠反而话多了,并不在意我们的唐突。不难看出,先生对板桥情有独钟,说别的就不提了,既然垛田是郑板桥诞生地,那就要好好借助郑板桥的名气,像研究“红楼小吃”一样研究“板桥小吃”,开发利用,无非粯子饭菊花茶、碎米饼糊涂粥、炒米酱姜之类,花不了几个钱,游客喜欢,文人墨客更喜欢,于品尝小吃中感受板桥文化,感受垛田文化……我刚说了声谢谢,忆明珠赧然一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夜里做了个梦,梦见我带着一帮“小萝卜头”,到你们垛田里捉迷藏、打水仗呢……

没过多久,宣传部给我打电话,说5月7号《扬子晚报》发了忆明珠的散文《垛田菜花黄》。我赶忙找来报纸,一口气读了好几遍,这是我见到的写垛田的第一篇名家散文。先生把那夜的梦境也写进去了。

自此,只要在报刊上看到忆明珠的文章,我都认真去读,只要在书店里看到忆明珠的书,我肯定会买。1997年,长江文艺出版社策划了一套四本《中国当代才子书》,忆明珠与汪曾祺、冯骥才、贾平凹同时入选。主编野莽在序言中提到编选的标准:“一个是品种上的诗、文、书、画,一个是品格上的高、雅、清、奇”。出版社原想“悉数网罗、分辑而编”,然而时至今日也没看到下一本,由此可见能入“当代才子书”绝非易事。这时我才算真正知道忆明珠,他本名赵俊瑞,山东莱阳人。1958年想做一个“社会主义的陶渊明”,从南京下放仪征28年。想起郑板桥曾两度在真州,也就是后来的仪征,或读书或设塾,忆明珠说的与郑板桥是老乡是因真州之缘吗?

后来,我也成了“作家”,在南京的几次文学活动上见过忆明珠。有次我问他,忆老什么时候有空再去垛田看看,来次圆梦之旅呢?老先生眼里放光,好呀!继而又面露难色,岁数大了,不想动了。2017年10月25日,91岁的忆明珠驾鹤西去。我的心一阵伤痛,油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段往事,已在天国的他还记得那个梦吗?也许有一天,老先生会真的组织起一帮“小萝卜头”,到无数垛子组成的“八卦阵”里,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捉迷藏”呢。

2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