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泓白沙湖
□文/曹生文
在竹泓四周分布有大小数十座村庄,这些村庄都散落在一条大河以及大河的众多支流旁,大多数以姓氏为名,姓梁的多就叫做“梁家舍”,姓解的多就叫做“解家舍”。有些单靠姓氏还不好区分,于是又加上方位,比如“南张舍、北张舍”“东刘舍、西刘舍”。
“舍”在本地方言里是指一种低矮的茅草屋,高不过头顶,用河泥混杂稻草,风干后堆砌成墙,屋顶铺草,以篾条编织成门。每逢春夏之交,风急雨狂,“舍子”孤零零立于荒野的风雨之中,则让人联想起人生的艰难。
600多年之前,来自江南的那群流亡者们,在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后,决定在此地落脚生根。他们在芦荡里搭起草棚,燃起篝火,最初的一缕炊烟,一声孩啼,就从这些最简陋的“舍子”里升起,从此就有了人烟!于是他们以“舍”来命名他们的村庄,这与江南以桥、塘、坞、浜的命名方式完全不同。江南的村庄耗费了更多的人力物力,而在本地则有些潦草和随意。
他们似乎不愿意和外人接触,这些村庄都躲藏在湖荡深处,在旧时彼此间交通十分不便。有一座名为“北荡”的小村庄,这村子离竹泓不过二三里,却因为芦荡丛生,河流阻隔,荒僻到简直被世人所遗忘。50多年前的一个寒冬腊月,村里的人竟然忘了日子。也许是老太婆撕错了黄历,或者是从镇上回来的农妇听错了消息,大年二十九的傍晚,村子里鞭炮声此起彼伏,他们提前一天过起了除夕。
这座村庄的交通比从前改善了很多,大河上修了一座桥,三块水泥板,两边还有已经锈蚀的铁栏杆,桥那边的村头,有一间碾稻谷的米坊,大多数时间米坊里空无一人,只有寂寞的铁公鸡,高高地竖立在屋顶,测着风向,同时也肩负着驱虫辟邪的使命。到了特定的时节这河边也会忙碌一阵,一些很有气力的壮年男子,头上裹着青色的头巾,嘴里喊着号子,扛起装稻的笆斗,踩着摇晃的跷板,一趟趟地往来于稻船和米坊之间,以健壮的肌肉、辛勤的汗水,换取养老婆养儿女的本钱。这样的景象也许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也许还会这样持续下去。乡间这些忙碌的农人,很多时候只有空闲看着脚下的土地,却很少抬起头来,看看远方的天空。
由北荡往南大约2里,是另一座名为“南荡”的小村庄,两座村庄都以“荡”为名,原先这里都是湖滩沼泽,芦苇蔽日,水光接天。就在一二百年之前,此处还是一片水草丰茂的浅水湖荡,名为“白沙湖”,又名“白蛇窝”。《民国续修兴化县志》记载:
“今名白蛇窝,庄北皆草荡,为白沙湖故址”。
白沙湖非常有名,早在1500年前就已经见诸史书,“白沙湖,湖岸多白沙”,这是南朝人阮升之在《南兖州记》里留下的记录,也是和兴化有关的最早文字记载之一。
千百年之前,当阮升之写下这行文字时,他大概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的书会支离破碎,散佚殆尽,只有仅存的一二百字散落在其他史书里,由于它们的引用,后世才知道这世上曾有过这样一本书,曾有过这样一个人。世间没有一件事物能强大到和时间对抗,帝王将相,英雄美人,最终能留下的不过是历史书上的一个人名。至于千百年以来,在这片天空底下生活过的万千寻常百姓,他们的哀乐更是不值一提。他们在这世上所经历的一切,冷暖寒热,爱憎得失,无论曾有过多少眼泪和欢笑,最后都烟消云散,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古籍里所说的“白沙”,应该是远古时期某种海洋甲壳类动物留下的化石。沧海桑田,水陆变迁,化石也风化为细碎的白色沙粒,堆积在湖岸边,成为阮升之笔下的一道风景。
白沙湖在一二百年前开始逐步淤积,到如今已荡然无存,只留下芦苇丛生的水荡,荻花瑟瑟的旷野,以及一座名为“白沙湖”的村庄。当地村民并没有翻阅过《南兖州记》,也不知道村庄的真实来历,在数百年的口口相传之后,最终以讹传讹,将白沙湖说成了“白蛇窠”,并有人为此信誓旦旦地宣称:他曾在芦荡之间撞见过那条大白蛇。那大蛇在六月的骄阳下,躺在水边懒洋洋地打盹,蛇头搁在大河这边,蛇尾已经甩到了大河对岸,看起来就像一道白色的土堤。撑船的人不小心闯进来,竹篙戳中了大蛇的腰,白蛇受到惊吓,呼啸着就蹿进了湖荡里,隐隐间挟带有风雷之声。还有人有不同的目击记录,说是某年某月寒冬时节,天干物燥西北风大作,村里人家不慎失火,大火穿庄而过,烧毁了几十户人家。那人就在熊熊烈火之间,亲眼目睹了一条大白蛇,吐着狰狞的红信子,翻滚着就冲上了天。
在旧时,白沙村里经常发生火灾,尤其是在年末岁尾的隆冬季节。灾情最严重的年份,整个村子都在大火里化为灰烬。村民们懊恨之情难以排解,于是将火灾的起因归咎于白蛇作祟。传说当第一批移民自远方迁徙而来,放眼四望,身外一片白水茫茫。移民们只能栖身于芦荡间的一处土墩上,而这处土墩竟然是一对大白蛇盘踞的巢穴,于是他们就以“白蛇窠”来命名他们的村庄。而那对白蛇最终不堪惊扰,只好另寻去处,不过每到除夕之夜,白蛇思念故土,于是趁着夜色回窠探望。据说白蛇现身之时,红信吐处,烈焰冲天,大火毫不留情地吞噬整座村庄。万般无奈之下,村民们只得借助于迷信手段来消灾避祸,并衍生出与别处迥然不同的民俗。除夕这天夜里,村中灯火通明,村民们敲锣打鼓,走街串巷,彻夜狂欢。喝酒、划拳、打麻将、推牌九……小小的村子里,锣鼓声、狗叫声、人声、风声、水声响作一团,巨大的声响传遍四村八舍,以此来赶走在村外窥探的白蛇。据说这一夜村里越是锣鼓喧天,来年的年景就越是兴旺发达,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白沙湖村以酒量大而闻名,一座只有几百户人家的村庄里,竟然有7座酿酒的酒坊。某一年村长家里来了几位贵客,酒过三巡后,一位农妇来到了门前,这女人手指间夹着一根烟,站在大门外屋檐下,端起一碗酒说声:“我敬大家一碗!”一仰头,咕嘟咕嘟一大碗酒一饮而尽,面不改色,举座惊叹。
民国时期,这座村庄里出兵、出匪、出漂亮女人,也出政府官员,和豪迈重酒的民风不无关系。村民们都姓曹、姓张,他们声称自己的祖先来自江南苏州,联想起吴王张士诚的母亲姓曹,再想起他们千杯不醉的豪气,大概也就能揣摩出他们的来历。600多年之前,有一群张士诚的亲兵侍卫,于凛冽寒风之中,喝完了最后一坛烈酒,开始惊险壮烈的逃亡,而最终竟然躲在了此地。
旧时的白沙湖村,每年清明节都要举行撑会船仪式,这种仪式古老而神秘,隐藏着某种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天还未亮时,河面上就已经聚集了无数大小木船,船上站满青年篙手,头上缠红色、黄色、蓝色头巾,场面虽拥挤喧哗,却又透着一种肃穆庄严。黑夜里一阵锣响,大小木船如离弦之箭,在黑暗的长河上来去如飞,满河都是破碎的星光。此时远处的村庄还在沉睡,清晨的第一缕炊烟还未升起。这种在黎明前趁着夜色所举行的仪式,常常会引起一个外地人的好奇心,并因此对历史产生一种遐想。黑夜里数十上百条木船一起出动,显然不是在取悦神灵,当然也不愿被外人窥知,他们进行的其实是一种隐秘的祭祀,然而他们祭祀的那个英雄,却已经被历史所遗忘。历史书里记录了太多的攻守杀伐、兴衰更替,有一件事实却亘古不变——成者王,败者寇。那个失败的英雄,只能在黑夜里被人记起,等到天明时分晨雾散尽时,百十木船也悄然散去,消失在芦荡深处,烟波之上一片空空荡荡。千百年来无数次地改朝换代,无数人为之流血牺牲,最终所换来的,不过是一夕渔樵闲话。
白沙湖淤塞消失之后,留下一望无际的原生态湿地。在白沙湖村附近,地势平衍,河渠纵横,一条大河自西向东流入村中,然后又继续向北流往竹泓,这条大河即是“竹泓港”,又称“竹横港”。《民国续修兴化县志》记载:
“竹横港自西南分官河水,东北经宗家舍、西曹垛、花沈庄、赵子垛、高家舍,又东南流经白沙湖折而北流,抵竹横港后分支,一支西流,经蚂蚁舍、梓受舍、榔头舍为九里港,潴旗杆荡。一支东流,又分为二,北支经朱舍,东支经东刘舍,俱注梓辛河。”
相传在竹泓古镇光福桥的栏杆上,曾经有一根木头栓子,只要插上木栓,远处的白沙湖村里就会燃起大火,因此常常有白沙湖的村民来到竹泓,悄悄藏起桥上的木头栓子。如今光福桥早已拆毁,而关于白沙湖村大火的记忆,也已变成了遥远的传说。
现在的白沙湖村,街巷整洁,河流清畅,村民安居乐业,村庄宁静安详。2022年,“白沙湖”入选兴化市地名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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