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阅读 详情

水牛吃荸荠

2025-02-28 08:46:29

□ 朱秀坤

 

春寒料峭的夜晚,围炉读书或家人闲坐时候,我喜欢在炉上蹲一口小锅,锅里煮一点小食,几枚小芋头或两只山芋。边烤火,边剥食,取暖,解馋。有时,也煮一把荸荠。氤氲热气中,慢慢地刮皮,送进口中,有点脆,有点面,丝丝清甜,滋味甚好,过后连煮荸荠的热汤也喝了——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荸荠矮实质朴,似旧时的算盘珠子,也叫地栗、乌芋、葧脐、马蹄,无不以形而得名。古书上则叫“凫茈”,说是野鸭爱吃的草木植物。在我们老家,荸荠一点不稀罕,大片稻田里打眼一瞧就能寻到一丛丛荸荠秆,挖出来便是一颗颗扁圆形的球茎,生命力很强,荒年时甚至用来充饥保命,明代王鸿渐有诗云“野荸荠,生稻畦,苦薅不尽心力疲,造物有意防民饥。年来水患绝五谷,尔独结实何累累。”作家汪曾祺作过一幅画,画上是一颗大芋头、两只慈姑和两枚荸荠,题为:水乡赖此救荒。

荸荠是乡野粗食,但清甘爽脆,多汁可口,到底是农家美味,水田里种上十几行,够孩子解馋就行。汪曾祺的名作《受戒》中,荸荠庵旁的赵家田里就种了荸荠,因赵家姑娘小英子爱吃。至今记得文中有一段,“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溜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乡间少年的俏皮可爱与纯净温暖的小情怀,生生让作家写活了。

在城里,秋末初冬的菜市场就有荸荠出售了,一直卖到来年春暖花开,个头均有铜钱般大小,清水洗过,油黑发亮,让人见之欢喜。虽不如其他水果那般光鲜诱人,荸荠自有其紫中透红、乌中透亮的内敛颜色,如庄稼人一般木讷简静,是故园老屋中的旧式家具以及咸菜罐在黄昏天光中特有的荸荠色,游子一见顿感亲切而滋生乡愁。水果摊上也卖荸荠,与紫萝卜、露头青或“西瓜红”萝卜一起出售,摊贩并不吆喝,只顾在那里低头削皮,一个个黑脸大汉马上变成了粉面小姐,白嫩如脂,爽隽无比,如枝头新雪般清新可人。

荸荠是介于果蔬之间的清味,食用方法也多,可煮食,可糖渍,可清炒,可与冬笋相配谓之“双清”,最是初春时候的应时佳蔬,活色生香,清甜爽口,鲜脆无比。最寻常也最清口的吃法则是边削皮边品尝,一口咬下去,水灵灵,嘎嘣脆,甘美清冽,滋味悠长。但归有光《寒花葬志》中写到的煮荸荠更让人读后难忘,“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一小盆削好的煮荸荠,刚想拈一颗送嘴里,就被小丫头连着盆抢走了,你说气人不?一边的娘子也在发笑。如此生动形象的白描真是历历在目如临其境,只是如今想起,“奄忽便已十年”。就像《项脊轩志》中那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时光飞逝,斯人已去,叫人焉得不伤悲?

风干荸荠又是一味可口小食。吃不了的荸荠,挂在北窗下晾干就成。失却水分的荸荠,滋味更加醇厚也更为甘甜。鲁迅先生就喜食风干荸荠,萧红在回忆录中写过,他家后楼房间的墙上拉着一条铁丝,上边挂个铁丝笼,风干荸荠就盛在笼里,铁丝几乎被压断了。窗子外边还挂着一筐风干荸荠。许广平说,吃罢,多得很,风干的,格外甜。

荸荠亦可入画,白石老人就画过,三枚矮墩墩的墨色荸荠,七八只胭脂红的樱桃,题曰“农家清品”,酣畅淋漓的油彩与水墨,可以闻得到日子香气的生动。著名作家、翻译家周瘦鹃有一幅珍贵的《岁朝集锦》图,是十六位苏州画师为他作的,其中就有程小青画的荸荠,此处的荸荠有几层含义,一是其形似元宝,有发财之说;二来谐音“必齐”,一定齐全,讨个好口彩;三来荸荠味甘,取其甜美之意。如果让广东人见到,也许还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之说吧,南国的荸荠也叫“马蹄”。

此时,还在春联正红的乙巳蛇年正月里,不觉想到一首周作人写贺岁的儿童诗:“新年拜岁换新衣,白袜花鞋样样齐。小辫朝天红线札,分明一双小荸荠。”将扎了朝天辫的两个小女孩比作玲珑讨喜的小荸荠,真是出人意料,又活泼,又可爱。

记得三十多年前,我从部队回家探亲,给满屋的乡亲一人敬了一支“中华”牌香烟,并亲手为他们点上。邻家老叔春风满面地嘿嘿笑道,多好的烟啊,我这是“水牛吃荸荠”啊。说得满屋的人都笑了。

“水牛吃荸荠”乃生动形象的民间语言,不知其味之意。老叔那是自谦了。

15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