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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熟的苦楝树

2025-03-07 08:54:41

□ 陆泉根

 

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东西考验人的耐心,比如等待一棵树的长大。

父亲比任何人知道树的长大需要时间,但他还是认为种树是天底下最划算的买卖。这或许是父亲的职业癖好,他是木匠。

父亲喜欢种苦楝。苦楝材质轻便、花纹美观,适合做家具。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苦楝成材快,给它七八年的时间,能还你一个粗壮的树干。

“惊蛰多栽树,春分犁不闲”,这是古镇的谚语。天气回暖,雨水增多,父亲会跑到屋后看看。屋后是块空旷的无主地,春天一来,杂草就会疯长。父亲敏锐地看到了土地的价值。土地是诚实的,父亲期待七八年之后,空地上能看见几棵有模有样的苦楝。

父亲也许是对的。不是所有树木都能让人有耐心等待,即便是生长快速的苦楝——人的一生里能有几个七八年呢?父亲从镇郊的小邹村农民手里买来几棵苦楝树种,每一棵都有父亲的胸口高。一个湿润的天气,父亲把它们栽了下去。考虑到土地的贫瘠荒凉,父亲吩咐母亲施点肥料,最好是灰肥,家里的灶膛里有的是。记忆里,母亲好像施了一次肥。她没有这个闲工夫。

初夏,苦楝们约好似的,开着淡紫色的花。午饭时,父亲会捧着饭碗来到苦楝树下。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跟了过来。我们的碗里都没有鱼也没有肉,但我们有很高的兴致。在树的枝桠处,我看见了一只外壳黑亮的天牛,外壳上白色的斑点就像夜空里的星星。父亲看着树,也看看我,扒了一大口饭,吃得很香。

在父亲的眼里,不同的木材有着不同的用途。如果说杉木是制作锅盖的不二之选,那么苦楝最适合就是用来制作小箱子。父亲做过大小木箱好几十个。苦楝做的小箱子,轻巧,方便出门用。小箱子盖好后,几乎没有缝隙。密闭性能好,能将潮气远远地拒绝。苦楝木还抗虫蛀,省却了樟脑丸。大哥十八岁时,一个人外出闯荡,在邻乡的供销社工作。父亲准备给大哥做个小箱子放随身的衣物,等屋后的苦楝长大肯定来不及,好在家里有苦楝的木头,父亲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方方正正的小箱子便完工了。母亲帮着用砂纸打磨了半天。最后,父亲还刷上了点荸荠漆。

大哥工作后,父亲母亲把注意力放在二儿子身上,希望我能通过读书出人头地。可我有点不争气,勉强考上高中,比分数线多了一分。高中时,我跟在几个镇干部子弟后面混,成绩每况愈下。几个干部子弟经常恶作剧,我个子小,经常做替罪羊。暑假,我跟着这几个人到小学里玩,其中有个人施展拳脚功夫,把窗户上的玻璃打掉三块,一连串的“咣当”声引来了暑假值班的教师,我们几个被喊到了办公室里。我没有想到的是,几个干部子弟串通起来诬告我。少数服从多数,我有口难辩,我的父亲被请到了学校。小学校长瘦高个,我们都怕他。父亲毕恭毕敬站着,掏出一包劣质的香烟,校长挥挥手,拒绝了。

很晚,父亲才回来。父亲答应校长以工补偿。他准备帮学校修理几张桌凳。父亲主动要求的。第二天大早,父亲带了些许木料去学校,午饭时才回来。回到家的父亲没有吃饭,不停地抽着烟。母亲开始唠叨起来:“你个穿草鞋的,怎么能跟在人家穿皮鞋的后面混呢?”

“嘿嘿,树不成材,再好的师傅也没办法啊!”父亲笑笑,依旧抽着烟。我面红耳赤,像一棵树直挺挺地杵在那里。

高中毕业,我做了一个月的瓦工,手上磨出的老茧让我在复读班复读时安稳了许多。后来,我和那几个干部子弟都有了工作,但我是唯一一个通过上大学获得的。

我上大学时,母亲让大哥把小木箱拿回,让我带到学校去放衣物。我是宿舍里也可能整个班上唯一一个带小木箱的。我抱着小木箱挤进大学宿舍时,铁皮架上摆满了各种颜色的皮箱。小木箱混在其间,有点自惭形秽,就像灰头土脸的乡下孩子混进了鲜亮的城市。好在同宿舍的没有人歧视我。大学毕业,我把小木箱带回了老家。母亲如获至宝,用来珍藏自己的东西,把自己积攒的一点钱财存放在里面。每天晚上,母亲要数一遍,像小时候的我们数着手里的白果。

父亲没有等到屋后的苦楝成材,邻居们就为了地盘争起树来——他们都想以树来证明土地的归宿。父亲没有说什么,也说不清楚。父亲没有想到,他花了点力气栽的那几棵苦楝长了七八年依旧瘦骨嶙峋。

父亲在世时,几乎年年都在空地上栽树,但我印象里,没有从那块土地上得到一棵像样的材质。父亲说,“不是所有的树都生长很顺利的。”那些苦楝好像患上了晚熟症,这一点很像父亲的二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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