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首页 阅读 详情

老家风味

2025-05-16 09:09:45

□ 朱秀坤

 

黄昏,风起,淘一把粳米,洗几根山芋条,熬粥。时不时用小勺搅一搅,热气蒸腾之际,沸腾翻滚之时,半敞了锅盖,任一锅粥“咕嘟咕嘟”热闹着,等家人归来。斯时,满室一片米香,一片山芋条特有的清香,真是诱人得紧。华灯初上时候,盛好的两碗山芋粥晾至温热,就着一碟切碎的萝卜干,喝粥,聊几句,只觉得五脏六腑间,无一处不服贴,无一处不舒畅。喝粥的日子,灯火可亲,岁月静好。

山芋条就挂在厨房窗外,抬头便可看到,颇有殷实丰饶之感。是前些时下乡,一位远房亲戚给的。本不想要,看他兴冲冲地取了来,硬往我的车里塞,只怕拂逆了他的好意,只得收下,我表面无言,心里却是波澜起伏,如此情绪只有在面对老家和长辈时才会有。

那些山芋条,手指一般长,一般粗,棉花一样白,云朵一般白。是亲戚自种自收,洗净,去皮,又耐心切成长条,捡了好天气,风干、晾晒出来的。不是儿时见过的山芋片,晾在鱼鳞瓦或茅屋顶上晒出来的。那时候,吃不完的山芋总要晒山芋片的,人在门前,随手扔到瓦屋顶、草屋顶上,像纷纷飘落的白玉兰花瓣一般,映了瓦的黑、草的灰,素净得好看。晒干了,水分尽失,干硬得需用力扯,使劲嚼,一股风干的味道,非常香,再嚼嚼,便觉几分微甜。装在口袋里即是小零嘴,放学途中,无事闲聊,或到邻村看电影,便掏出来,慢慢咀嚼,过把馋瘾。烧晚饭时,略泡一泡,扔到锅里,正好熬粥。偶然煮一回翠生生的荠菜粥,也放上几片,似一瓣瓣玉兰花苏醒过来,在碧波之中游来漾去,一股子融合了荠菜野香与山芋清甜的特别滋味,在氤氲蒸气中直扑眉宇,喝荠菜粥,吃山芋片,一青一白,一个熟烂,一个柔韧,真是香得解馋!

好多年吃不上山芋干了,倒是有时候,在网上或超市里买红薯干,那是煮熟后晒出来的,过分甜了,有点腻人。与老家的山芋片相比,是别样的风味。

那日,亲戚又给我一袋胡萝卜干,说是做饭时,放在饭头上蒸,好吃得很!全是自家种的本地品种,比菜场上卖得更甜、更有味——想想,还是接了。我以前没吃过胡萝卜干,试着做了一回,没料到原本灰黄的一条条竟让水汽滋润得明亮起来,个头虽小点,原本微缩的身躯也变得舒展。米饭的雪白因了胡萝卜干的金黄,也仿佛富贵了许多。尝尝,还真是可口,柔柔韧韧的,清甜,裹着胡萝卜特有的香气,亲戚诚不欺我也。

便是老姐给我的一瓶萝卜干,也是自家菜园里种出来的,那种比鸭蛋大上一圈的白萝卜,一只只切成滚刀状,切上一堆就推进大盆中,像赶一群小白鸭下水。只是那些小鸭子被赶到了艳阳下,晒上两个大太阳,马上蔫了,这才入盐,揉一揉,再晒,晚上收回来,还需“烫卤”(将腌萝卜的卤水烧开,浇在萝卜上),再晒,这才入坛,一周后可上桌,轻轻一嚼,“嘎嘣”脆,又脆又甜,是顶美味的佐粥小菜,也可下酒,嘴馋的甚至当成零食,美其名曰“春不老”。

不知是不是我的偏见,总感觉来自家乡的山芋条、萝卜干或老咸菜、胡萝卜干等等家乡风味,这些真正的风干滋味,一旦入了舌尖,便能感觉“家乡的风/家乡的云/收聚翅膀睡在我的双肩”。无论其柔韧或爽脆,醇厚还是甘美,我总能从中细品出老家的味道,那是家乡的风与阳光,霜气或月光,以及时间与节气,耐心与等待,让这些风味渐渐析出了甘甜与韧性,香味与美意,让我在认真品尝的同时,就感知到了老家的气息,油然忆起了童年、少年,过往的种种。因为那方水土上有我熟悉的左邻右舍、父老乡亲,还有那里的风土人情,庄稼原野,石桥码头,青砖院落,金黄草垛,竹篱瓦舍,四时八节,五谷六畜,无边的稻浪与麦浪,随风飘散的淡蓝炊烟,劳作的汗水,田田的荷叶,农妇们脱口而出的秧歌号子,母亲唤儿的苍凉呼声,绿树拱围间远去的一艘航船,以及随船远去告别亲人的爱与哀愁……只因为,家乡土地上长出的作物和浓厚的情感,才能凝聚成最好的美味。

如今,更多的城里人爱尝乡土风味,大抵也因其中寄予了无法释怀的乡情与乡愁。像我,每次回老家,常会钻到灶间,烧一锅糯米锅巴菜饭,待锅巴烤至金黄,咬一口真是香脆弹牙,人人吃得眉开眼笑。吃不了还要宝贝似的带回城里享用,只因煤气灶、电饭锅根本烧不出喷香诱人的锅巴饭,只有铁锅、柴草,用了余烬烤出来的锅巴,才是真正的老家风味。

有时我们也会怀旧,爱说乡愁。相对从前关山遥迢、信息阻隔的时代而言,地球也不过是个村落,乡愁可能更是一道道养育我们长大的烟火至味,像油渍饼、炒盐豆、煿糍粑、疙瘩鱼,都是母亲为家人做出的美食,还有父亲偶尔为之的蟹黄豆腐羹,饭锅里蒸好的香葱炖豆腐,那种雪白粉嫩的作坊水豆腐也是罕见了。如今父母先后离去,他们亲手制作的风味美食已成绝响,却让我此生难忘。正如法国作家普鲁斯特所言:当人亡物丧、过去的一切荡然无存之时,只有气味和滋味长存,它们如同灵魂……不屈不挠地负载着记忆的宏伟大厦。

8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