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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人间里的星辰

2025-09-05 10:39:46

□ 孙迪生

 

暮春的扬泰平原,油菜花谢后结出青碧的籽荚,风掠过原二姜鸭孙村的田埂时,总带着泥土与稻禾混合的气息。父母的故事就生长在这片土地上,像庄前那棵老槐树,根系深扎进同姓不同谱的缘分里。父亲作为贫苦农户家的长子,肩上早早就压着七个姊妹的生计;母亲则是独生女,外公是个高大帅的“逍遥客”,曾在民国的私塾里读过“之乎者也”,建国初还敲着铜锣当过村长。庄邻搓着沾着稻壳的手牵线时,大概没想过这对同姓男女会在七十年初的土坯房里,用补丁摞补丁的日子,焐热一个家族的希望。

 

毛缸里的劫与辫梢的暖

 

记忆里最凛冽的冬天,总飘着小姑姑惊惶的哭喊声。四岁的我趁她转身添柴的工夫,踩着结霜的泥提溜到屋后,掉进盛着猪草的大毛缸。缸沿的冰碴划破手背,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针往骨头里钻,直到父亲背着满肩霜花把我捞出来,祖母颤抖的手抚过我冻紫的脸颊,那道疤痕在后来的岁月里慢慢淡成浅粉色的线。从那以后,我后脑勺总留着根“狗尾巴”小辫,祖母说这是“拴住魂儿”的讲究,辫梢扫过脖颈时,常带着母亲梳头时留下的篦子香。

父亲的学历停在小学三年级,据说是爬树掏鸟窝摔断了胳膊,从此扛起锄头走进田间。但他总在煤油灯下,用布满老茧的手指点着我的作业本,有次我数学考了38分,他灌下两口劣质白酒,把我绑在院中的老梨树上。鞭梢落下时母亲突然扑过来护住我,父亲背过身去时,我看见他袖口磨出的破洞在煤油灯下晃着光。后来在大桥中学的三年,他总在赶集日绕远路去学校,把用手绢包着的炒花生塞给窦建青老师,拜托“狠狠管教”;大桥高中的走廊里,他佝偻着背听王震老师讲我作文里的错别字,裤脚还沾着未抖落的泥星子。

 

父亲的酒盏与母亲的针线

 

媒人领着那位老友的女儿来家里时,我正躲在灶房偷瞧。父亲把珍藏的洋河大曲烫了又烫,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手,将新做的布鞋推到对方脚边。后来我才懂,在我考取警校前的每个黄昏,父亲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的沉默里,藏着多少关于“安稳日子”的期盼。他去世前一年,见我工作不顺心,在年夜饭桌上给我斟酒:“这身制服是脸面,别让老百姓指着脊梁骨骂。”酒液在玻璃杯中晃着,映出他鬓角的霜白,像极了他毕生没能走出的那片土地。

2012年深秋,父亲躺在泰州普济医院的病床上,枯瘦的手攥着我的腕骨:“你妈八岁没了娘,你得让她……”话没说完就咳得喘不过气。他走后,母亲独自搬进引江河畔的拆迁房,九十平米的屋子被她擦得发亮,阳台上永远晒着我和女儿的衣裳。2024年春节后,她例行体检时攥着报告单的手在抖,上海肿瘤医院的专家会诊结果出来那天,她反而安慰我:“正好去看看你工作过的地方。”在引江水利处的大坝上,她望着奔涌的江水说:“你爸当年修这河时,总说以后咱娃能在这边上工作就好了。”

 

雪夜里的最后相望

 

母亲开始吃靶向药的日子,我每月都去泰州药店取药。她把药瓶摆在床头柜上,像摆放珍贵的瓷器,有时会指着药盒上的英文标签笑:“要是你爸还在,准得拿放大镜研究半天。”去年七月,她的病情突然恶化,在中西医结合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外,我隔着玻璃看她插满管子的手,突然想起幼时她给我缝补书包,针尖在灯影里一闪一闪的模样。

2025年1月27日的雪下得异常安静,我从江都打车去泰州的路上,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像某种呜咽。推开重症病房的门,母亲的眼睛还睁着,看见我时浑浊的瞳孔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我握住她冰冷的手,想告诉她大孙女考编成功了,小孙女也将找到了满意的工作,想告诉她拆迁房的阳台上,她种的那盆月季又开了……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直到监护仪发出长鸣,雪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她渐渐失去温度的脸上。

如今站在空荡荡的老屋里,墙上还挂着父亲手写的“家和万事兴”,墨迹被岁月浸得发灰。母亲的针线盒留在衣柜抽屉里,顶针上还沾着未清理的棉线。鲁迅说父母是孩子心中的力量源泉,此刻我才真正懂得,当我在深夜翻看旧照片时,父亲递来的那杯热茶、母亲缝在我衣领里的平安符,都化作了抵御岁月寒霜的铠甲。

窗外的雪又开始落了,像极了母亲最后欲言又止的唇语。我知道,在宇宙深处某个叫做“天堂”的地方,父亲正把旱烟袋敲得咯咯响,母亲则在灯下拆着毛衣,等着他们的独生子,穿过时空的隧道,回家吃一顿热气腾腾的年夜饭。而人间的我,唯有把他们的故事写成文字,让这些带着泥土味的爱与牵挂,在烟火人间里,永远闪着星辰般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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