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
□沈 俊
顾客送了袋自家长熟的水果,拆开牛皮纸袋,几颗饱满的无花果静静卧在里面,果皮泛着浅红,还带着点新鲜的土气。小孔凑过来端详半天,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呀?”也难怪她认不出,如今城里难寻无花果树的影子,水果店货架上更不见这果子的踪迹。我上回尝这口,还是在姥姥家,算下来已是四十多年前的幼年旧事了。
打我记事起,姥姥家的天井里就长着棵无花果树。那树的枝桠肆意舒展,肥硕浓密的叶片撑开,像一柄墨绿的大伞,仰头望去,最高的树梢仿佛能蹭到天上飘着的云。妈妈说,这树是她年轻时从单位折了截枝条扦插的,插进土里没几天就冒了新芽,慢悠悠长成了这般遮天蔽日的模样。后来我稍大些,特意去妈妈单位寻过,却没见着一棵无花果树,这事至今想起来仍有些纳闷。
那树的叶子是真好看,妥妥的五指形状,中指最长,左右两对小叶对称分列两边,像掌心朝上托着什么宝贝。层层叠叠的叶片挨在一起,把天井遮出一片沁凉的浓荫,连夏日的烈阳都透不进几分。虽说叫无花果,结的果子却像小小的绿花苞,悄悄藏在叶间,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到了盛夏,头拨果子能长到乒乓球大小,果皮先是碧绿,慢慢晕出浅红,最后从红里泛出紫,像被晒透了的晚霞。姥姥这时总会说:“果子熟了,该摘了。”
那会儿姥姥还没生病,身子骨利索得很。家里最忙的就是她,白天要洗衣做饭,傍晚还得攥着根顶端扎了宽布条的竹竿,时不时往无花果树上挥几下——赶那些偷啄果子的麻雀,还有闻着甜味来凑热闹的蜂蝇。有天我在堂屋里摆弄小板凳,正玩得入迷,忽然听见姥姥笑着喊我,说有好东西给我。抬头一瞧,她手里捧着个“褐色绒球”,还轻轻动了动——原来是只圆滚滚的小麻雀!姥姥用细细的缝衣线拴住麻雀的细腿,另一头系在桌腿上。我蹲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它啄米,米刚吃完就扯着姥姥的衣角要,就这么耗了整整一个下午。后来五舅放学回来,见了麻雀也高兴,可那小家伙已经不动了。姥姥说我喂得太多,它是渴死的,我却偏不信——它那双黑溜溜的眼睛还睁着,像还在瞧我似的,怎么会是死了呢?
夏天的晚上,姥姥家的天井总最热闹。无花果树下搭起张凉床,我躺在上边,透过叶片的缝隙看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亮得像撒了把碎钻。姥爷会慢悠悠讲他年轻时打鬼子的故事,姥姥坐在边上,拿着蒲扇轻轻摇,树叶也跟着轻轻晃,风裹着草木香,把蚊子都赶得远远的。四舅吹着口琴,《军港之夜》的调子伴着晚风飘散开来,我听着听着,眼皮就沉了,最后在凉床上睡得香甜。
这时的无花果已全然熟透了。满树湛红的果子躺在掌形叶子里,像亮晶晶的红宝石;有些熟得炸开小口,露出嫩生生的果肉,甜香裹着特有的果香飘得满院都是,姥姥总会说“得赶紧摘,不然麻雀又来偷嘴了。”我一听见“麻雀”,就央着她再抓一只,她嘴上总笑着应“好”,却从没再抓过——想来是怕再让我把小生命养没了。
摘果子时,姥姥专挑最大最红的放进小竹篮。她拿出一颗折去短柄,乳白的汁液立马渗出来,黏糊糊的。她先让我舔一口汁,甜得我眼睛都眯起来;她再撕开薄薄的果皮,里面是棉絮似的白肉,裹着桃粉色的芯,还嵌着细细的籽。她把它放进我嘴里,绵软得像要化了!有蜜桃的甜,滑溜溜的,嚼起来还能咬到芝麻似的籽,咯吱咯吱响。那甜味,不齁不淡,却能记一辈子。
后来我上了幼儿园,姥姥不能天天带我了。再去姥姥家,总看见她躺在无花果树下的藤椅上,身上插满银光闪闪的细针。我觉得新鲜,吵着也要插,为此没少挨父母的训。直到长大我才知道,那是针灸,是用来止痛的——原来那时的姥姥,一直忍着疼,却还总对着我笑。
再后来我上了一年级,有天下课,我在操场和同学跑闹,忽然听见妈妈喊我。转头一看,妈妈扶着姥姥站在操场边上,姥姥脸色不太好,嘴唇没什么血色,却还是笑着朝我招手。妈妈让我过去说几句话,我却只顾着和同学玩,摆了摆手就转头跑了,只远远瞥见姥姥还站在那儿,笑眯眯地看着我,直到我跑远。
可没过几天,姥姥就走了。更奇怪的是,姥姥走后没多久,那棵曾遮天蔽日、结满甜果的无花果树,竟也慢慢枯槁了——叶子一片片落尽,枝桠变得干硬,最后成了灶房里蒸饭的柴火,连一点影子都没留下。
我拿起顾客送的无花果,剥开放进嘴里。果肉还是软的,却远远没了小时候的甜。









